祁连山东侧坐落着大大小小的营帐,无数鲜卑人在其中巡逻、梳理马匹、整理粮草、鞭打奴隶。
鲜卑人有饲养马奴的习惯,他们有时会称那些奴隶为“苍头奴”。
这些奴隶是战场上的耗材、平日里的玩具、马匹的奴仆、刀鞭的靶子……可以是很多物件,但唯独不会是人。
但他们曾经是酒泉、敦煌的幸存者。
这些汉人蓬头垢面、半身赤裸地挤着、跪着、在鞭子下颤抖着搬运马草,挖掘战壕,修筑拒马。
泪水顺着粗糙的脸流下,划过两道透明的水痕。
咳着、哭着、麻木着、悲叹着……
——我们怎么还不死呢?
吕骅站在营边,袖着手,打着哈欠看着这些瘦骨嶙峋的汉人。
他倒是穿得齐整,披着毛皮的大氅,还套着件银光闪闪的新甲,将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都映照得有几分英武。
他能这样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同胞被糟践,他的亲兵却有些不忍,默默撇过脸去不愿再看。
吕骅自然注意到了亲兵的表现,嗤笑道:“怎么,不忍心?”
亲兵脸色一白,忙半跪下拱手道:“属下不敢!”
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继续说道:
“……只是,将军,他们毕竟也是凉州人。”
吕骅一笑。
那张如虎豹的脸上满是寒光,虽然在笑,却不会给人半分温和之感……更像是豺狼在呲牙咧嘴地威胁着一切。
“谁是凉州人?呵。”
亲兵浑身一颤。
吕骅笑着,继续道:“老子为汉国出生入死,汉天子却只许了俺一个小将的位置坐……”
他蓦地看向亲兵,目眦欲裂:“这天下怎会有如此不公之事!俺已经五十有余,却还要受那毛都没长齐的师氏小儿管辖?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就凭他的家世和那区区七阶大良造的实力?”
他似乎一直将这些话憋在心间,此时便倒豆子一样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哪怕说话对象仅仅只有一个小兵。
“若不是师湘,他哪里能接触到汝阴侯,又哪里能成为边防大将!”
“俺也是大良造,俺也是高阶武者,俺也有战功!”
“你说,这到底凭什么?!”
吕骅的声音逐渐低沉,只是表情越发狰狞,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亲兵不敢说话,只是默默低着头。
吕骅发泄完内心的愤怒,又变回了一张和蔼的脸,亲手将亲兵扶起来,拍着自己的衣物,笑道:
“不过,以后就不用再担心这种事情了。鲜卑与汉国不同,乃是真正的唯才是举……你看,现在的日子是不是好过多了?”
“看看你身上的甲胄、看看咱们的战马和旗帜……汉国哪里会给我们这样的好东西!哈哈哈!”
亲兵依旧低着头,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不言不语。
吕骅礼贤下士的手段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顿时有些不满,声音立刻又沉了下来:
“……怎么?你对老子有什么不满吗?抬头。”
亲兵抬头,眼中尽是沉重。
“将军。”他说道,“属下家小尽在南侧。家中幼子才刚满三岁,还有七十岁老母等着属下去赡养。”
吕骅的神情一滞。
他喜怒不辨地打量着这个曾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亲兵。
片刻,他笑道:“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
若不是其他兵士都有南归之意,这个沉默又忠诚的亲兵必然不会在此时提到南边的事。
吕骅眼睛一转,苦笑着指着自己道:“你们倒是都有家可回……但看看我呢!”
他说道:“鲜卑人攻城之时,俺本想诈败,将他们骗入城中一网打尽。”
“可那汉天子却不分青红皂白,将俺一家老小尽数屠戮殆尽!”
他将双手放在亲兵肩膀上,虎目含泪。
铁一样的男儿,现在竟也露出了几分悲切悲凉。
“俺为大汉出生入死,他们竟然连丝毫的信任都不肯给俺吗?!俺那老母年事已高,一妻一妾与膝下幼子均被杀害!”
“俺实在是……”
说罢,他竟是泣不成声。
亲兵的嘴唇蠕动两下,再次低下了头:“请将军节哀……我们都能够理解。”
“将军对我们有恩。我们曾发誓跟随将军作战,唯死而已。”
吕骅似乎很是感动,抹着眼泪拍着他的肩膀,动容道:“好汉子!真不枉俺多次抬举你!”
他笑道:“俺记得,最开始时,你还是个死士营中的小兵。俺看你作战威猛,便将你破格抬举到身边当俺的亲卫。”
“那时候你才十几岁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你也结婚生子,成了个体面人。”
亲兵深深低头:“都是仰仗将军的恩德,属下一日不敢忘怀。”
吕骅满意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今天试图动摇军心,俺不怪你,但毕竟军有军规。”
亲兵说道:“属下这便去领二十军棍。”
吕骅惊讶道:“不,俺怎么会罚你呢?下次记着就行了……”
说话间,又一个汉人受不住这样严苛的劳动折磨,如一个破烂的麻袋般倒了下去,被一旁监工的鲜卑人指挥其他汉人拖走。
尸体的皮肤被磨破,还未凉透的血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红痕,与沙土混合在一起,很快便变成了深褐色,难看极了。
亲兵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再说话。
吕骅皱着眉看他,开口想说些什么……
“报——”
“将军!东侧出现了一队汉人骑兵!”
一个传令兵匆忙忙跑过来,半跪下报告道:
“目测有两百人、两百匹战马,但甲胄不足且没有旗帜,似乎是队残兵!”
吕骅将亲兵的事情暂且搁置,看向传令兵:“残兵?确认无误?”
传令兵道:“小方将军已经去确认过,正在与他们交涉。”
吕骅咂摸了一下。
交涉……可真是个稀罕词。方宁那厮与汉人还有什么话说?
“报——”
说话间的功夫,又来了一队传令兵。
“方将军传信,那队残兵有意投降将军!”
吕骅嗤笑道:“投降?千里迢迢跑过来投降俺?这计策未免过于浅薄,真把俺当傻子不成?”
他随意又烦躁地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让方宁把他们杀了,把战马牵回来……”
“老子没兴趣陪他们玩什么过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