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支城地处云方高原,虽是秋末,气候却冷得出奇。颐宁公主穿着厚厚的羊绒棉袍,头戴牛毛抹额;顾平也换上了夹棉锦服。
“爱卿……身体怎么样了?”颐宁问正在炭盆前烤火的顾平。
“好些。适应了高原,就好了。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药不够了,让太……”
“够。”
颐宁低垂下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殿下找我来,有什么事?”顾平终于开口。
“只是想问问,还有几日离开上明国,之后的行程怎么安排?”
“再往西行两三日,便到了……毗八占领的城池。禁军不会离开这里。出了塔支,护送咱们的就是毗八军队了。”顾平就像在与大臣交谈一样,回答得不带丝毫感情。
“好。本宫正要沿途看看,都有哪些土地,是用本宫换回来的。”颐宁也肃然危坐,端起公主的威仪。“本宫心中有惑,想请爱卿提点。”
“殿下请说。”
“民有冤,向臣诉;臣有冤,向天子诉。可天子有冤,该向谁诉?”
“天子有冤,当向天诉。”
“那……”颐宁站起身,一步步向顾平走近,“公主有冤,该向天子诉,还是向天诉呢?”
“殿下有何冤?”顾平当然能体会此刻颐宁内心的绝望与凄苦。他顺着她的话问,是想听听她的倾诉。
“指腹为婚的驸马,弃本宫于不顾。本宫过了婚龄,只得下嫁年逾六十的蛮王。这,算不算冤?”颐宁走到顾平身侧。
“此冤……当向天诉!”顾平咬紧牙根,不愿多说一句。
“这几个月来,本宫一直在思考。当年邠王的夷妃,会不会也与本宫一样……爱卿一定清楚她的故事吧,能否为本宫讲讲?”
“夷妃……殿下怎能将自己与她相提并论,那夷妃……”
“讲!”颐宁的语气不容质疑。
“是……”顾平背起手,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回忆。“当年毗八王为了与上明国通商,提出派他最年幼的妹妹——雅妮塔公主来上明和亲。上明国是宗主国,毗八公主是没有资格嫁给皇上的。所以先帝让雅妮塔公主与当时的云方亲王——邠王结亲。邠王与雅妮塔公主语言不通,交流甚少;雅妮塔公主也因此不受邠王宠爱。后来,雅妮塔公主在邠王进宫面圣期间诞下一子……这,就是件坏事了。邠王多年来膝下无子,得此子,让邠王甚感蹊跷。多番调查后发现……果然,这位‘小王爷’的父亲,竟是邠王的幕僚,译官南宫覆。”
“本宫听说,这位夷妃是受奸人所迫?”
“按照,皇室流传的说法,是这样的。”
“难道另有隐情……”
“微臣不知。”
“后来呢?”
“后来……邠王下令将南宫覆处死,也……将‘小王爷’,亲手掐死。没过多久,邠王身陷通敌案,被终身软禁,最后抑郁而死。”顾平有意避开关于雅妮塔的话题。
“夷妃呢?”颐宁却只想听她的故事。
“同样郁郁而终了……”
“她离去的时候,一定很绝望吧。不管有什么遗愿,都没有人能听了。这位南宫覆,可能是她在上明国唯一的知己呢?远嫁他国,能听到乡音,何其幸哉!又,何其哀哉……”
“殿下的地位与她不同!”顾平侧过身来,面对着颐宁的背影,“殿下是宗主国嫡公主,陪嫁侍从百余人;这岂是夷妃可比的?”
“陪嫁再多……终是嫁与那行将就木之人……蛮王百年之后,本宫又会受何等屈辱,尚未可知……”
“殿下自出宫门,便不再是颐宁,而是一国之公主。殿下的一言一行,均代表着上明国。还望殿下谨言慎行,万不可再说出‘受辱’这等话了……”
“本宫还未出国门。”颐宁眼中噙泪。她睫毛微颤,倔强地不愿让泪水落下。她转身面向顾平:“我能不能……就在此时此刻,以诸葛宁儿的身份,跟我的表哥顾允沅,说几句话?”
顾平躲开她的凝视,呼吸变得沉重。“不行……这是安西王府!”
“因为是安西王府,所以不可以,是吗?”颐宁向前一步,顾平慌得后撤一步。
“反正……今天不行!”
“允沅,允沅你看看我!”
颐宁再向前,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不容他退却。他不知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抬起无比沉重的眼帘,对上她的目光。她潸然泪下,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抚上他的面庞,他不再回避。这张脸,失了她记忆中的润泽,但温热犹在。她的手划过他的耳廓,他的下颌线;又在他布满胡茬的唇周稍作停滞,最后将拇指抵上他微张的双唇。她的手指散发着令他魂牵梦萦的芳香,他闭上眼,将粗重的鼻息尽情喷洒在她的手上。
骤然,他推开她的手,紧紧捂住自己胸口,痛苦地背过身去。
“顾爱卿!”温存的时机已过。颐宁明白自己恢复了上明国嫡公主的身份,不敢妄动。
顾平方才心口一刹那的疼痛,究竟是不是高原病,他也不知。
“我只想知道原因……出上明国前,本宫每晚会在睡前燃一支香,宁儿在香燃的时候醒着。如果允沅有话对宁儿说,就在这时候,来看她吧。”颐宁端坐回榻上。
“殿下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早启程。微臣先行告退。”顾平行礼欲退下。
“爱卿慢走!”颐宁叫住他,“还有一事。爱卿回宫之后,还望替安西王美言几句。毗八犯境,安西王也已不遗余力地去抵抗了。”
“殿下放心。皇上的本意只希望边境稳定,不会惩戒安西王。皇上是明君,自然奖惩有度,赏罚分明。愿此事之后,安西王能以菌料厂为重,为朝廷多缴税款才好。”
“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