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见到母亲时,她正坐在饭桌前:一手端着珐琅小碗,一手持银头牛骨筷子,夹起一小块豆腐放入口中细细地品尝。听到顾平给她请安,她持筷子的手略有停顿;而后又去夹芦笋,似乎一点儿不在意有谁来了,有谁去了。
“怎么就回来了?”她慢慢地说话,慢慢地嚼。
“儿子刚替万岁办了几桩事,万岁给儿子放了假。”
她坐直了深吸一口气,将碗筷放下。“给你放了假?这朝廷,还有不忙的时候儿?”
顾平低着头,不敢吭声。
“皇上为什么让你回来,你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老夫人的声音愈发严厉,“需要用你,还能放你走?”
“母亲多虑了!儿子……儿子正巧也惦记母亲,想着回来看看……”
“不是说好了三年不回来么,这才多久哇?惦记我?哼!你心里的牵挂这么多,怎么能成大事?”老夫人一喝,顾平只得跪下听训。“忠、孝、义,那都是束缚老实人用的幌子!你要是还被这些东西掣肘,哼,还是早早地认输吧!顾家,唉……也就到这儿了。”
“母亲……对不起。”顾平给母亲磕了一个头,“儿子太累了……说句犯上的话,万岁不是明君,儿子实在是……尽力了。”
“怎么?”老夫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这是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她向顾平凑近了些,“儿啊,是不是妈给你的压力,太大了?你是不是觉得,妈在逼你?”
“不敢……”
“不是妈在逼你!是什么在逼你你心里清楚!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但是,我不会忘!我们石口顾家,竟会有这样的遭遇!而最后,成全了谁!你呢,你现在是认命了?还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要给那些落井下石的东西尽忠、尽孝、尽义?”
“当年的痛,儿子如何会忘!不过……我们还能拿什么斗呢?他们已经胜利了!他们种下的邪树已经结出了恶果,他们甚至采下了恶果正在向万岁邀功。在万岁面前,我们始终低人一等……”
“你回来,才会低人一等。你要是现在在宫中,就是高人一等了!你心中的善,就是最大的弱点。他们为什么能打垮我们?因为,他们没有善!”老夫人重新拾起筷子,“来先上桌吃饭吧。”
顾平得了母亲的应允,才起身坐在母亲对面。
“我猜,皇上让你回来,一定没让你见太后吧。”
“是……母亲怎么知道?”
“哼,你要是见了太后,她不会放你走。”
顾平立时想到了银香。“母亲,太后派人来府中,您为何应允了?”
“没办法,谁让我们低人一等呢。”
顾平语塞,悻悻地扒拉饭菜。说话间,银香端了刚熬好的药来。老夫人放下碗筷,端起药准备服下,顾平突然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喝。他转头对银香斥道:“你先下去!”
“等等!”老夫人叫住银香,挣开顾平,还是一仰头将整碗药咕嘟咕嘟咽了下去。银香递过来漱口水和方巾,老夫人清洁完毕继续悠哉地吃起饭。
待银香下去关好门,顾平又气又急地望着母亲。“您知道您喝的药里有什么吗?”
“知道,太后的益香丸嘛。”
“您知道益香丸是用什么做的吗?”
“知道。这不是,宫里最兴的东西吗?”
“您……您知道还喝!”
“哈哈……哈哈哈!”老夫人发出绝望的狂笑,“怎么啦?我的疯症,本就是不治之症。我一个月中,能踏踏实实睡着一次,就是万幸了。太后这剂药,对我这样病入膏肓的人,是莫大的慰藉。吃了这药,哪怕只是做梦,都能梦到顾家当年的风光啊……”老夫人双目晶莹,好似映射着顾府鼎盛时期的满园灯火。
“母亲……”顾平只觉如鲠在喉。自那件事起,他便再也不会流泪,忘记了该如何发泄痛苦的情绪。“儿子明早就回宫,儿子能做到。”
“嗯。”老夫人面上没有任何波澜,依旧慢慢地品着已经半凉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