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恩殿上,灯火通明。
乐官的手抚过琴弦,婀娜多姿的舞娘闻歌翩翩起舞。她们的舞慢且轻,像初雪漫天,又像繁花飘落。
长袖一挥,被薄纱包裹的身子曼妙地向后一扭,袖上流苏便如水波般晃动不定。又一个旋身,舞娘半掩面容,含情脉脉地回首。眼波流转,所有的纤柔弱美,只为求看客霎那的凝视。
可惜的是,在这明恩殿上确实没有多少人在意这风花雪月之事。一曲既尽,舞娘和乐官退了下去,便再无人记得曾有过的慢舞轻歌。
有心在圣上和太子殿下面前露个脸的大臣和使者,纷纷起来走动,敬酒的敬酒、献礼的献礼,场面慢慢热络起来。
凌承业坐在龙座下侧,在藩国使者的连番敬酒后,俊脸隐隐泛红,但还是微笑举杯,接受了将军李元勋的敬酒。
李元勋出身布衣,原名叫李大石,凭着自身才干,赤手空拳地从前线小卒,一路打到今天这个位置。他得父皇赏识,赐名元勋,更被委以重任,镇守岭南疆域,算得上是当朝一号新晋人物。
李元勋不是他外祖莫家军的人,加上长年驻守岭南,两人仅有过几面之缘。但凡武将长居军营,性子大多有着相似之处,例如行事直接,不擅阿谀奉承,更不喜像文官那般迂回曲折的说话。
凌承业的母家乃武将,对此很是习惯。
故此,当李元勋一杯既尽也不退下,扬手招来宫娥斟满酒杯,抬起粗壮的手臂,凑上前来再敬时,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先前得了殿下的救命之恩,末将还没机会道谢。今晚殿下可得让末将再敬您一杯!」那叫一个中气十足,声壮如牛。
「李将军客气了。」凌承业举杯一笑,配合着李元勋的气势,稍微提高了声线,反问:「李夫人和令郎可安?」
「托殿下的福,拙荆才能母子平安。」说到家里人,李元勋的大嗓门不自觉地收细。
严格说来,太子救的并不是他的命,而是他女人跟儿子的。这次本就是因为太子大婚,李元勋才能从驻地岭南返京一趟。
现在想来幸亏回来了一趟,他女人这次生产并不如之前几次顺利,孩子出生时,竟是小脚先出了娘胎,卡得紧紧的,连两个稳婆也不知该怎么办。
听着他女人在产房里愈来愈弱的叫声,他心一慌,立马就跑去太医院求救。
太医院的人多,但要顾着的都是宫里的贵人,然后是其他皇亲国戚。像李元勋这样没有背景的兵将,通常只能请得动中低阶的医官,却没想到他去到太医院时,竟恰好遇上前来找人的太子。太子知道了情况,立即就吩咐王院判亲自跟他跑了一趟。
王院判不单是太医院的头头,还擅长妇科,听说当年静德皇后生太子时,也是由他负责照料的。
到了李府后,老院判便隔着屏风,教导稳婆把娃儿的脚塞回娘胎,再用力在他女人的肚上一推一按,把孩子的头强行转了过来,他女人才有惊无险的把那大胖小子给生了下来。
若非太子大婚,他就不可能回京。若不是他回京了,就不可能及时跑去太医院求救,再而遇上太子,请得动像王院判这样的老御医。
这妇人难产,搞不好就会一尸两命……家里就只有他女人和几个小子。若他这次不是恰好在京里,下次从岭南回来时,恐怕早成了鳏夫,而那几个小子,也会没了亲娘。
思及此,李元勋看着凌承业,再次举杯,声壮如牛的敬道:「殿下的恩德,末将没齿难忘。以后,东宫若有用得着末将的地方,末将愿效犬马之劳,以报大恩。」
李元勋要报恩,凌承业自是却之不恭,抿嘴一笑。「好!将军的话,我记住了。」说完便要低头再饮,回敬李元勋这一杯。
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从凌承业身侧横来,握住他手中的酒杯。
他抬眼,只见凌祈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用那双和女人一般含情带笑的眼眸瞧着李元勋,打趣道:「哎呦,我说李将军,你是来道贺还是来灌醉我皇兄的?」
凌承业眨了眨眼,没有挣扎,手一松劲便让凌祈原把酒杯夺了过去。
李元勋也不介意,只哈哈哈大笑三声,「二殿下言重了!既然如此,末将便先饮为敬。」昂首便把酒一饮而尽。
凌祈原笑声爽朗:「将军豪气!好,就让本殿下来跟你喝上两杯!」跟着把手上的烈酒一口干掉。
凌承业噙着笑,安静看着凌祈原和李元勋对饮了好一会儿,方开口打趣道:「你们这是……要趁机喝光宫中佳酿吗?」
「被皇兄猜着了。」凌祈原轻笑了声,把酒杯递给近身太监福海,这才上前拍了拍李元勋的肩膀道:「难得遇到像将军这样爽快的酒友,今晚在御前未能尽兴,明儿个我便给将军下个帖子,请将军到我府上畅饮一番。」
「那末将就先谢过二殿下了。」李元勋朗声大笑。就算他再迟钝,也知道自己待得太久了。把话说完,便朝凌承业作了个揖,「再次恭贺太子殿下大喜。」道了声告退。
凌承业颔首笑道:「将军请自便。」
然后,便剩下凌承业与凌祈原兄弟俩,相视而笑。
凌祈原那双眼睛,和程惜芙一模一样。其实并不只是他,连凌祈原两个亲妹妹,也长得很像程贵妃。
凌承业边分心想着,边看着凌祈原招手让人上了两杯新酒过来。
「皇兄果然厉害,既有骠骑大将军为你镇守着西域都护府,现在又有恩于驻守南岭地区的李将军,江山可谓固若金汤。」
凌承业接过酒杯,浅浅一笑: 「皇弟此言差矣,骠骑大将军和李将军皆是效忠于父皇,为父皇镇守江山。你这话若叫有心人听了,怕是会惹出是非来的。」
「皇兄教训得是,是祈原胡言乱语了。」凌祈原用那双和程贵妃极其相似的凤眼直视着他,「我只是敬佩皇兄的运筹帷幄,李将军的驻守地远在千里之外,皇兄想要拉拢就能成功拉拢,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到皇兄呢?」
「皇弟言重了,孤不过是碰巧帮了李将军一个小忙,说是“拉拢”就过了。」
「皇兄向来仁厚,得人心。」
「皇弟也不例外啊。」他笑笑称赞道:「文官派系的人自命清高,不屑与武官深交,皇弟倒是没有沾染到那些习气」,还会邀请李元勋过府喝酒呢。
「说到底,祈原跟您一样,也是皇室子弟,当以国家大事为先,只要是尽心报效父皇的,就是朝廷栋梁,值得敬重。什么文官武将的,没必要分得太清楚。」
「皇弟会这样想,就太好了,也学聪明了」
「做皇弟的,总不能落后皇兄太多」凌祈原嘴角轻扬,「不是吗?」
「怎么会呢?你太谦虚了。」
兄弟俩说着,有来有往的,倒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话说回来,祈原还没恭贺皇兄大喜呢。」
凌承业笑得更是“真心实意”:「太子妃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得太子妃如此,是孤的福气。」眨了眨眼,再道:「幸得程贵妃娘娘跟父皇引荐,孤才能抱得佳人归。这事若没有贵和宫的掺和,又怎会成事?」
凌祈原的眼角倏然一抽,握紧了酒杯,却没有动弹。
凌承业看着他的反应,倒是挺沉得住气的:「皇弟说,对吗?」
凌祈原冷静地抬眸,举起手中酒杯,续道:「确是如此,祈原敬皇兄一杯,贺东宫大喜。」
凌承业微笑,同样举起酒杯,「皇弟有礼了,我们兄弟俩,是该喝上一杯的。」
两人同时仰首,半掩着脸,把杯中的玉液一饮而尽,又同时垂下头来直视对方,脸上虚伪的笑容,不约而同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