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再次见到童子歌,已然是七天之后了。
这七日里,风云变幻,朝堂震荡。
大齐派了太子亲自领兵南下,来势汹汹,竟一举将荆州刚打下的南城又重新夺了回去,局势瞬间扭转。
宗庭岭身为皇帝,每日从早到晚都埋首于奏章、军报之中,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暇顾及童贵人,哦不,现在是童嫔了。
或许是实在分身乏术,他终究松了口,传下旨意让皇后代为照看。皇后接到旨意,心中五味杂陈,脚步略显沉重地踏入了童子歌所居的宫殿。
皇后轻轻推开那扇紧闭的宫门,屋内弥漫的药味与血腥气息混合着扑面而来。她抬眸望去,第一眼竟惊得心跳漏了一拍,差点以为床上趴着的那一团模糊血肉并非人形。
康院判和许太医正全神贯注地与童子歌的贴身侍女一同,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敷药。随着层层纱布被缓缓揭开,那后背的惨烈景象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炸伤所致的溃烂创口狰狞可怖。
再看童子歌,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脸色灰败,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与一具停放多日的尸体毫无二致。
侍女不经意间抬眼,瞥见皇后悄无声息地踏入屋内,心中一紧,匆忙放下手中物事,疾步上前,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哀求:
“皇后娘娘,您别瞧了,怕惊了您凤体。” 说着,便伸手轻轻阻拦,欲将皇后引向屋外。
皇后脚步顿住,她此前仅是听闻,那日宫宴之上,大齐使臣悍然行刺,在生死攸关之际,童子歌毫不犹豫地舍身救驾,以致身负重伤。
皇帝雷霆震怒,即刻下令挥师渡海,攻打大齐南城。
此刻,眼见童子歌这般凄惨模样,皇后满心忧惧,转向一旁走出来的康院判,目光急切:“康院判,童嫔如何了?”
康院判听了这话,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地回道:
“娘娘啊,如今也就半口气靠着用药勉强吊着罢了。他当时离那爆炸实在是太近了,后背这些还只是外伤,内里的情况更是糟糕。他这肺肾破裂,脊柱脱位,肋骨更是断了好几根…… 所幸还没太伤及心脏,按道理来说,性命应该是无忧的。
只是…… 这童嫔好似没有求生的欲望,气息都断了好几次了,老臣实在是担心…… 恐怕往后的情况不容乐观啊。”
皇后柳眉紧蹙:“休得这般言语!什么没有求生欲望,此类话语,万万不可传入陛下耳中。陛下的脾性,你在这宫中多年,怎会不知?若救不回童嫔,你、你的徒弟,乃至整个太医院,都难辞其咎,统统要陪葬。”
康院判闻听此言,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满是无奈与疲惫。
皇后心中明白,康院判身为国手,此番必定已是竭尽全力。
她微微侧身,回头望向床上毫无生气的童子歌,眼中的心疼一闪而过,随即强行压下,缓了缓语气,低声叮嘱道:
“如今大敌当前,局势本就动荡。倘若实在无法即刻将他救醒,也务必用药吊着这口气。要是此刻他死了,依陛下的性子,真不知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到时候局面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康院判面露难色,犹豫片刻后,还是微微点头,表示知晓利害。
皇后眉心一蹙:“陛下的伤势如今怎样了?那日宫宴突发爆炸,陛下身处其中,被波及在所难免……”
康院判洗净了手,毕恭毕敬地回道:“皇后娘娘,您是知晓的,陛下平日里一般不唤老臣前去医治。据陛下身边常用的郭太医所言,陛下所受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引发了气胸,有些咳嗽罢了。
这几日老臣面圣时,瞧着陛下气色倒也无大碍。陛下正值壮年,向来身体康健,想来应是龙体安然无恙。”
说到此处,他微微顿了顿,似是还有未尽之言,犹豫片刻后接着道,“只是,近些日子,陛下为了朝政连日操劳,这般没日没夜的,恐对养伤大为不利。
娘娘您一向贤德,若是能多多劝解陛下好生歇息,于陛下龙体定是大有裨益。”
皇后听罢,无奈地摇头苦笑,眼中满是落寞与无力,轻声叹道:“能劝得动他的人如今已经躺在这儿了。”
说着,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扫向童子歌所在的床铺,“这宫中上下,还有谁能劝得了他…… 哎,罢了,还是把静王叫回来劝他吧。这朝堂动荡,外敌当前,他又一心扑在政务上,若再不顾惜身体,万一有个好歹,这江山社稷可如何是好……”
夜幕如墨,悄然笼罩了整个皇宫,宗庭岭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前朝政务中脱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迈向锦书轩。
这些日子,养心殿里人来人往,宦官宫女们匆忙的脚步声、大臣们商讨国事的争执声此起彼伏,实在太过喧闹嘈杂,不利于童子歌静心养伤。
宗庭岭心中反复思量,权衡再三,还是果断命人将童子歌送回了这相对安静些的锦书轩。
他轻轻推开锦书轩的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屋内的许太医和下人们见他进来,立刻识趣地停下手中动作,敛息屏气,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宗庭岭缓缓移步至床榻旁,伸手拿起下人刚刚放下还冒着丝丝热气的草药,微微倾身,靠近童子歌后背那片狰狞可怖、溃烂化脓的伤口,小心翼翼地熏着。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童子歌伤痕累累的背上,往昔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如汹涌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不禁喃喃自语:
“上一次你这般奄奄一息地趴在榻上,同样是因朕而起。
那时朕被怒火蒙蔽了心智,全然不顾后果,下手狠辣至极,打得你遍体鳞伤,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悠悠转醒。那次,是朕对不住你……”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话语间满是愧疚与悔恨,犹如一把把锐利的小刀,一下下割着自己的心,“而这一次,亦是朕的过错……”
宗庭岭知道童子歌听不到,坐在他床边,眼神落寞。
即便童子歌苏醒,那被炸毁的耳膜怕也难恢复。回想起救回时童子歌双耳溢血,宗庭岭心中就一阵刺痛。
明知无用,他每日仍按时前来,轻轻握住童子歌的手,低声倾诉。有愧疚致歉,有深情盟誓,从宫里琐事,到宫外战况,从前防着他的也跟他说了。
可童子歌常常毫无征兆的就气息全无,脸色迅速灰败。
宗庭岭顿时慌乱呼喊太医。待许太医来到,他又匆忙协助灌参汤,拼力将人从鬼门关拉回。
许太医走之前有点欲言又止,但看着皇帝那个样子,还是闭嘴退下了。
宗庭岭守在床边,望着童子歌毫无血色的面庞,内心的挣扎如汹涌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
他有时会忍不住自问:这般不顾一切地救他,会不会其实是在折磨他呢?
一旦童子歌醒来,浑身伤痛必将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如此活着,难道不比死去更加痛苦?
若是放在平常,只要他宗庭岭下定决心要救活某个人,哪怕是“活死人肉白骨” 这种逆天改命,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倾尽所有也要达成。
他是天子,臣民的生死都是他来决定的。
可如今,面对童子歌,他生平第一次犹豫了。
然而,每当脑海中浮现出童子歌闭眼之前,那饱含眷恋、决绝与不甘的眼神,宗庭岭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童子歌是在自己最爱他的时候,为了救自己才遭受如此重创,宗庭岭内心的爱意便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澎湃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
他不忍心让他受苦,可论私心,他太想、太想让童子歌醒过来了。
宗庭岭顿了顿,像是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再也说不出话来,缓缓低下头,良久,才用那低沉沙哑、几近哀求的声音说道:
“这一次,求求你,快点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