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能察觉到,这种恐惧一半来源于她本身,一半来源于他人。
面目模糊但用青色勾出死气的贵妇人,让爱丽丝想到了妈妈。
曾经,外人眼里那位尊贵和善的德罗斯夫人。
爱丽丝继承了父亲的发色与英气的眉眼,脸型与五官的分布则与母亲极像。她偶尔照镜子时会有几分恍惚,像是看到了一个更年轻的妈妈。
她记得惨案那天的血色,但记不太清母亲遗体最后的面容了。
因为赶过来的奥菲捂住了爱丽丝的眼睛,把她强行带离现场。
随后的记忆,就是追杀与逃亡……
明明没有看到的,但爱丽丝却在此刻,在这无处不在的青僵白硬的画作中,看到了母亲死后很久的脸。
画笔模糊的晕染下,是挥之不去的发青脸庞……
“呕。”
爱丽丝干呕了几声,心中的“恐惧”越发鲜明。
这是来自另一半,他人的恐惧所催生的情绪。
爱丽丝的灵魂仿佛进入到了画作内部,她“看到”了一个压抑封闭的空间,淡淡的臭味浮动,再浓的香水也压不住。
“你也见到过。”
一个声音打破心灵的封锁感,仰头思考下一笔的艾格终于回头了,望向爱丽丝,
“见到过青色的妈妈。”
他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
“算……是吧。”
爱丽丝闭上眼。
她确实无法忘记,但她不愿意只记得亲人的那一面。
温柔的母亲在脑海里浮现,两颊边是淡淡的润粉。
“我偶尔会想到她,想到满地的血。但我看着镜子,却又觉得她其实没有走太远,而是活在我接下来的人生中。”
爱丽丝坦然道,
“我的钢琴是妈妈教的,我的容貌也是她给的,我是她留给世界的宝物。比起她的衰败,我更频繁惦念的是她握着我手时的温度。”
艾格闻言沉默下去,忽然道:“是啊,她爱我。”
“比起最后一面的灰青,我想她也更愿意让我记住她牵着我的手走过花园小径的那刻。”
“本来我差一点就能做到了,差一点点……”
艾格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终完全听不到。他没有说明情况,但爱丽丝却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贵妇怀中的那个小女孩。
她的脸庞很是稚嫩,有着孩子特有的迷茫与好奇,看上去只有五六岁。
“我感受到了伤心。”
爱丽丝诚实道,
“母亲让您震惊与意外,可能还有点猝不及防的恐惧。而您落笔的那位小妹妹,您压抑着怒与恨,只泄露出了一点浓缩的伤心。”
本来想掀过这个话题的艾格再度陷入了沉默,半天才道:“爱丽丝小姐,您还是有一点艺术鉴赏能力的。”
“艾拉是我的妹妹,她是个胆子很小,又有些内向的小姑娘。我怕太多怨恨负面的情绪,会让她躲起来,不肯登上我的画纸。”
爱丽丝发现艾格回答了,得寸进尺道:“听起来,您确实因为她而极度愤怒过。”
“当然。”
艾格不假思索道,
“如果日理万机的瓦尔登老爷能记得答应过女儿的事,艾拉就不会一直等一直等……”
艾格的手垂下,一直被他夹在两指中间的画笔逐渐垂落,沉闷的落在积聚起来的颜料中。
过度的白色包裹住笔尖,像是逐渐要凝固的石膏,将那个懵懂的小女孩彻底困在里面。
艾格忽然弯腰捡起画笔,胡乱搅弄着这两种颜色。
他的动作很焦躁,但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像是从来没有被影响过:“我知道我是最厉害的画家,不可能有人比我更强了,能战胜我的只有下一秒的我。”
“爱丽丝小姐,您昨天晚上的话提醒我了。除了激烈的色彩与巅峰造极到没办法再进一步的技巧,我也应该尝试一下乡村田园风,返璞归真,说不定呢?”
“可惜,我找回最初落笔肖像画的决心有些受挫,不管怎么尝试,画到艾拉时,颜料就自顾自开始引导起笔了。”
爱丽丝喃喃道:“您最初落笔的肖像画……”
“是的,不是我的第一幅,但是是我第一次完整融入了所学,怀揣着心来创作的肖像画。”
艾格轻轻道,
“那天是艾拉的5岁生日。”
“我预备至少为她画上十年的,但她第2年就去世了。”
这短短的平静话语,让爱丽丝又是一怔。
她太清楚,兄妹之间所立下的,有关未来的约定,是何等的珍贵。
想要毁掉这个约定,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命运。
命运三女神的机杼声阵阵,剪断的时候最无情。
“您好像与我产生了共鸣?”
艾格轻描淡写道,
“这都是10年前的事了,我已经不太记得她们的脸。我可能没有那么悲伤了,是的,我知道的,这都过去了。”
“练习受阻的情况比我想的要严重,我打算过段时间再进入画室继续尝试。”
艾格取过画布,将一幅幅栽有母亲与妹妹面容的画作盖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泥点”,一边皱眉一边问:“爱丽丝小姐,您闯进画室的打算是什么?”
“我在门口闻到了颜料的味道,担心您出了意外。”
爱丽丝的目光落在艾格脸上,发现这人已经恢复到了之前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姿态。
她只好道:“当然,最初是想请您帮忙看下颜色。”
艾格诧异道:“颜色?什么颜色?”
他走到爱丽丝身边,身上的颜料已经被他勾勒成了极具艺术感的简笔画。
“关于凶案的颜色。”
爱丽丝看着艾格的随手创作,赞叹道,
“您在绘画上的天赋确实惊人。有时,我感觉您带来的已经超过平面艺术的概念了。”
“我记得您说过道斯之死是红的,那您对另外两位死者的看法呢?”
爱丽丝诚恳道,
“您觉得他们又是什么颜色呢?拜托了,这个答案对我们真的很重要。”
艾格观察着爱丽丝的表情,他有些困惑。
“真的是来问意见的?”
艾格嘀咕一声,
“我还以为又是一个看到瓦尔登家族的……”
面对这甩到脸上的质疑,爱丽丝叹了口气,直言:“可能很多人都会羡慕强大的贵族,甚至对其产生崇拜和狂热的追求。”
“但这个世界上并不只存在金钱和权力,总有些事情,高于其他。”
“起码,在我调查这起案件的时候,瓦尔登在我眼里只有能否帮得上这起案件的伙伴,还是完全帮不上的路人两种身份。”
她太真挚,艾格很快收声,沉思片刻后当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也是红色。”
“但他们都是不同的红色。”
“我听你们聊起过,也知道街上的那些传言。”
“在我看来,杰克逊是喷涌的红,从一个点爆发出来,像是熄灭多年的火山来了一次复燃。”
“道斯是意料之外,没有忍住的炸裂红。乍一看有点类似杰克逊,实际的线条截然不同,胡乱又仓惶。”
艾格补充,
“他的红色有些暗,像是被放过一段时间,微微变色了。”
“最后是麦金托什,我在人们的议论声中看到了最艳的鲜红。他从楼上坠下,纯粹又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