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还只是蒙蒙亮,浓稠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我们几个小孩就被奶奶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睡梦中叫醒。
起床后,我瞧见奶奶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像两颗熟透了的、被挤压过的桃子,满是血丝,眼眶周围的皮肤也透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她匆匆给我们简单煮了点吃食,自己却一口都没动。她声音沙哑地说,喂完猪就要去医院看堂哥,而后又神情恍惚地嘱咐了我们一堆事,便脚步踉跄地从我家后门进了厨房。
我们三个小孩子围坐在桌子前,昨晚发生的事就像一片沉甸甸的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大家都没了往日的嬉笑,安静得有些压抑,只有偶尔的几声碗筷碰撞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突兀。
就在这时,我看见奶奶提着潲水桶从后门经过。那一刻,我的脑子像是被一层诡异的迷雾笼罩,意识变得模糊不清。一个奇怪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钻进我的脑袋:奶奶好可怜,我得去安慰她。于是,我便一个人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进了猪圈。
我进去时,奶奶已经把潲水倒进了槽里,正趴在猪圈隔栏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猪吃食的方向,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红肿的眼睛里滚落,滴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我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样,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可紧接着,我的意识就陷入了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我再次回神,是被奶奶那声带着惊恐与愤怒的质问喊醒的。我发现自己竟然好端端地坐在饭桌前,就像从未出去过一样。奶奶大声问道:“刚才你们谁去猪圈了?!”她的声音尖锐又颤抖,打破了原本压抑的安静,吓得我们浑身一颤。
我们三个都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此刻,奶奶的眼睛里满是泪水,那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悲痛与恐惧。或许是奶奶那近乎疯狂的目光太过吓人,我们没一个人敢吱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好一会儿,堂妹才怯生生地说:“没人去过。”堂妹向来诚实,奶奶对她又极好,她是绝对不会撒谎的。我哥则沉着脸,一声不吭,我也赶紧慌乱地摇头。
你们以为我是因为害怕奶奶责骂才故意撒谎吗?不是的,那一刻,我是真的记不得自己去过猪圈了。只是奶奶走后,我拼命地回想,印象里我似乎是去过的,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我开始不确定自己到底去没去过,去了之后做了什么,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毫无头绪。更奇怪的是,我哥和堂妹全程都跟我坐在一起,他们竟然都没发现我离开过。
我始终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去过猪圈,那声“奶奶”,会不会只是我事后的臆想。
奶奶见我们都否认,不知为何,哭得更加悲恸,那哭声在屋子里回荡,让人毛骨悚然。她急着要去医院,刚走出地坝,同村的三爷爷和三奶奶就匆匆赶来了,后面还跟着村里的好几个人。原来昨晚情况紧急,三爷爷也陪着去了医院,现在他回来了。
我们三个小孩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又慌又怕,根本不敢出门,只能战战兢兢地趴在窗户上,透过缝隙往外看。外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看到奶奶哭得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在地,还是三奶奶和村里的一个婶婶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把她搀扶回了屋。
随着越来越多的村里人来到我家,在他们此起彼伏的劝慰声中,我才渐渐听明白,堂哥已经过世了……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奶奶的一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直直地劈进我的心里:“他说昨天在屋里耍的时候,有‘人’摸了一下他的头……”
奶奶也觉得这事透着诡异,因为她清楚,那时候家里根本不可能有人。听到这话,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原来我看到的那团黑影是真的!因为害怕被奶奶怪罪,这些年,我一直没敢告诉她那天我看到的事情。
后来,村里的木匠叫上几个人,临时去山里砍了木材,就在门口的地坝里现场做起了棺材。我们几个小孩被要求不许出去,只能在屋里陪着奶奶,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敲打声,心里满是恐惧。
我偶尔透过窗户,能瞟到地坝上的情形。木匠动作很快,一个崭新的长方形盒子很快就出现在眼前,那盒子不大,刚好能容下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它的形状看上去和电视剧里的棺材截然不同,可在这昏暗压抑的氛围里,却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再后来,堂哥的遗体被接回来了,我家的门被匆匆关上,我们几个小孩被严令禁止出门去看。外面围满了层层叠叠的村民,我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奶奶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堂哥的遗体被直接装进了棺材。
按我们那里的习俗,这种小小年纪就横遭灾祸去世的,是不能回屋的,怕他留恋尘世不肯走,也怕他看到我们,会心生怨念。因为年纪小,没有举行丧礼,村里人直接封棺,拉到山上埋了。我甚至不知道他被埋在了哪里。
男人们拉着棺材上了山,村里的妇女们则留下来安慰奶奶。这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早上奶奶会因为谁进了猪圈这件事情绪如此激动。原来,她每次喂猪的时候,堂哥都喜欢凑到她跟前,祖孙俩一起看猪进食。
如今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一直秉持着相信科学的态度,可小时候堂哥莫名去世这件事,却始终像一团解不开的迷雾,困惑着我。我始终觉得,一个人去世,哪怕是突然离世,也该有个病因。前两年,我实在忍不住,问了我爸堂哥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死得那么突然。可我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含糊地说堂哥是突发恶疾。
那团黑影、堂哥的离奇离世、猪圈里的神秘空白记忆,就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我的心里,时不时刺痛我,提醒着我那段被尘封的恐怖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