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华琰独自一人去太后宫中转了一圈,得知太后还在午睡,也没久留,很快走出福康殿。
太后并未找他,勤政殿所言不过是赶走贤妃的借口。
他与太后母子缘浅,没什么可聊的,便也不留下讨人嫌。
走出福康殿,金色的阳光照到封华琰身上,令他感受到淡淡暖意。
他举目四望,看着远处的碧瓦飞甍以及更远处的四方天空,忽觉偌大的皇宫,好似并无他的容身之处。
不对,或许还有一个地方。
他迈开步子,凭借记忆往前走。
远远的,他看到“昭华殿”三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快步跨过宫门,生平头一次那么急切想见到一个人。
在这荒诞的世界里,或许只有她能明白他,能理解他的痛苦和狼狈。
怀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期待,封华琰走进了昭华殿。
寝殿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隔着珠帘,封华琰见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内室的窗户被帘子遮盖,外面的光透不进来,地面上摆着很多蜡烛,围成一圈又一圈,将一个人簇拥起来,仿佛花朵最嫩的花心,那人抱膝坐在地上,脑袋死死埋在手臂间。满室灯光取代了天然的阳光,使这方天地亮如白昼。
坐在地上的人如同腐烂沼泽中开出的花,柔软脆弱、孤立无援,在泥沼里苦苦求生。
封华琰默然站立许久,忽然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圆润的珠子晃动着,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惊动了埋首膝前的女子,她抬起头,看向声音来处,和封华琰四目相对。
她明亮的眼睛比之前暗淡不少,里面遍布血丝,眼尾绯红,似是哭了很久。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那双眼忽然亮起来。
她站起身,跨过蜡烛,向他奔来。
封华琰下意识停下步子,目光落在嘉萝身上。
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将她的影子拉长,她跑得很快,裙摆扬起风,烛火晃啊晃,连成一片,让封华琰有些头晕目眩。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任由嘉萝环住他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他胸前。
“陛下。”她低声唤他,声音哀婉,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尽了——她期待他的到来,感激他的到来。
封华琰伸手抚摸她散落在身后、略有些冰凉的发丝。
“怎么了?”他问。
“臣妾有些害怕。”她仰头看他,“臣妾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有人围着我的时候,我又止不住心慌。”
“臣妾,臣妾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听起来那样可怜。
明明语无伦次,封华琰却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眼下的困苦,八岁时他也面对过。
怀疑一切、害怕一切,很多时候不敢和人说话,但又渴望和人对话。
世界仿佛被蒙上一层薄雾,任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真相、看清人心、看清自己的命运。
“莫怕。”封华琰手掌下滑,覆在嘉萝轻微颤抖的脊背上,“朕来了。”
他看到她眼角涌出泪珠,冲着他点头,重重嗯了一声,“有陛下在,臣妾不怕。”
封华琰伸手,拂落她眼角的泪。
既然这般害怕,昨日为何不想办法留下他?
这话封华琰到底没问出口。
他如何不清楚答案——她不敢,没有贤妃那样的家世,他在她面前拥有绝对的威严,他不愿留下,她再害怕,也不敢开这个口,便也只能自己咬牙忍受。
多像啊,眼前的她,和八岁那年的他实在太过相像。
深宫里群狼环伺,而他们竟无一人可信。
“以后,朕便是你的倚靠。”封华琰听到自己这样说。
他清楚地知道这句话对眼前女子的杀伤力,足以让她捧出一颗真心,将自己彻底托付给他。
果不其然,他如愿看到了她眼底的动容和依赖。
封华琰心中升起一阵诡异的满足。
在这荒诞的世界里,他太需要一个不问理由,不需理由便会完全依赖信任他的人。
他们是走在吊桥之上的同行者,脚下是万丈悬崖,身边有层云蔽目,唯有咬牙往前,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只有一年时间了,他必须握住这个棋子,让她心甘情愿......
封华琰的脑子忽然一空,万般思绪顷刻间抽离。
他呆滞地看着眼前放大的美丽面庞,她闭着眼,晶莹的泪珠自她眼角滑落。
她的手环住他的脖颈,近乎虔诚地向他献上一吻。
她的唇很凉、很软。
那滴泪落到他们相贴的唇间,使这个吻变得苦涩。
这是一个不含情欲,没有讨好,只有感激、信任的吻。
封华琰意外地不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