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军议厅里的地龙烧得极旺,却化不开窗棂上的冰花。
张皇后伸手拂过鎏金火盆,一块银丝炭“啪啪”爆开火星,正落在她的凤袍下摆的织金云凤纹上,宫女见状惊呼着要上前扑救,却被她抬手止住:“小小火星若是不管,便会成燎原之势。由它烧,这衣裳本宫早就穿腻了!”
朱由校站在御案之后,自从发布军令派彻查毒案之后,小半个朝堂的官员尽数落马,各方人等劝戒不绝,都一一被朱由校打发了。
当皇后出现在朱由校面前的时候,朱由校只觉坠入寒潭之中。
朱由校看着张嫣的凤衣在火中蜷曲。
脸色越发冷了下来。
魏忠贤察颜观色,急忙上前将皇后的下摆给小心扯了下来。
朱由校解下玄狐大氅丢给内侍,露出内里宽松的中衣――自中毒以后,原本强健的身躯已经瘦得撑不起这赭黄内袍了。
“陛下!”
张皇后走近朱由校,缓缓地摘下九惟凤冠,十二树花钗上的东珠掉落在地,一颗浑圆的东海珍珠滚到朱由校脚边,被他抬脚碾成粉末。
“皇后若是求情,那就不要开口了!”
朱由校拂袖道:“任谁也不能改变朕的决心!”
“陛下真的要放弃满朝文武?”
张皇后的呼吸开始急促:“有明一朝,哪有朝堂尽空的事情?”
“大明之大,需要无数的官员协助管理。陛下放弃满朝文武,谁来管理百姓?谁来保护边关?”
“笑话!”
朱由校一声冷笑,道:“昔太祖布衣出身,江南血战枭雄,北方驱逐蒙古,仅用淮右一地之才便能一统江山。朝堂那些个蛀虫,杀了就杀了。朕就不信,天下能人何其多,还怕没有人来当官?”
“梓童可知,朕已经向文臣集团多有退让了。可他们竟敢毒害朕。那日毒发之时,你知道朕看到了什么?”
朱由校凝视着屏风上的万里江山图,指尖划过辽东和江南。
“那晚,朕看到了辽东的尸山血海。而朕的朝臣们在尸堆上分食人血馒头!”
朱由校猛地拉开内衣,露出了后背还未消退的斑点,“这毒物叫幽魂散,中毒者会眼睁睁看着四肢扭曲如牵线木偶――他们想让朕像木偶一样被他们操纵。”
朱由校快步走近张皇后,眼中满是厉色:“父皇死得莫名其妙。朕后来深查此事,发现父皇是发布了收回矿税的命令之后病发身亡的。”
“现在,朕有充分的证据来证明。大明皇帝,随时处于文臣集团的威胁之下,你,还要帮着他们说话吗?”
张皇后踉跄地扶住蟠龙柱,腕间翡翠镯子撞出裂痕。
这镯子是大婚那天,朱由校亲手为他戴上的,内壁有“白首同所归”五个小字。
此刻,裂纹正爬过“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誓言。
“臣妾并无此种想法,只是觉得朕下清洗朝臣过于暴烈,恐怕会引起大乱。”
张嫣忽然发现,自己来这里是一个昏招。
要不是旁人一个劲的吹风,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来与皇帝论政?
张嫣不傻,她瞬间明白自己被人给摆了一道。
“陛下,东有后金,西有流民,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人去做的。臣妾只是觉得大明身处风雨之秋,实在是不应该妄动刑罚!”
朱由校笑了――当张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的妻子也是黑手之一。
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妻子恐怕只是受人蒙蔽,又关心自己,才会前来劝阻。
只要她没有背叛自己,那一切都好说!
朱由校扶住张嫣的双臂,道:“乱世用重典。昨夜东厂番子在崔秀忠别院挖出二十箱建州老参,这些参须上竟还粘着辽民血发,哈哈,这二十箱的老参可价值不菲呢!”
“而这位所谓的清官,昨天还在大叫着清正廉洁,还在痛斥朕苛待群臣。”
朱由校的脸色因愤怒而变得发红:“这些人,表面道貌岸然,个个以圣人自居,暗地里压榨百姓,里通外国。这群人,难道不该杀吗?”
张嫣深吸一口气道:“堂堂大明臣子无数,总不会全是这种小人吧!陛下不管不顾乱杀,恐怕会令忠诚之士寒心!”
朱由校叹了一声,从御案上拿来一线团,递给了张嫣。
“此时的朝堂,就如这乱麻一样的线团,你叫朕如何一一拆解!”
“你也说了,辽东后金虎视。流民四起,朕没有时间了啊!”
说到此节,朱由校抽刀劈开线团,吓得张嫣脸色煞白。
“快刀斩乱麻,大乱之际,难免有误伤。”
朱由校目光坚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清洗了这些混蛋,我大明才有重生之机会。”
“皇后,以后你深居皇宫,养心培性,朝堂之事,你切莫参与。”
张嫣闻言,也不知是喜是悲。
长叹一口气之后,张嫣笑得很勉强:“陛下可记得大婚之夜,您说永乐帝五征漠北而还。永乐帝固然英武,但若无仁宗休养生息,何来宣德之治?
“陛下,臣妾只是无知妇女,却也知道文人刀笔锋利,只怕后世只会记住陛下今日的暴烈啊!”
朱由校怜惜地看了一眼张嫣:这个皇后也算仁德,只是她不明白权力斗争的残酷性。
后世如何说,关朕鸟事!
为了大明,哪怕被人唾骂,朕也不怕。
朱由校的沉默,越发令张嫣害怕起来。
她虽然贵为皇后,可能依仗却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虽然自己是被人怂恿,可从内心深处,她也是认同现在的政治制度的。
皇帝要掀桌子,那将会引发血海惊涛,她张嫣自然不愿意看着这些。
只是,皇帝心意已决。
未来如何,实在是难以看清。
也罢,大明将死。
皇帝这样搞,无非是死得更快,或者,起死回生。
不管怎么样,我张嫣尽力了。
“愿为纸鸢故,乘风万里飘!”
“不困金丝鸟,与君同归乡!”
张嫣轻声念着这首朱由校送给她的诗,当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
朱由校也跟着同念起来。
“嫣儿。夫君所作之事,令天下人无法理解。亦破坏了君臣之间的默契。”
“但是,现在是危亡之秋,若不暴烈行事,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放心,朝堂诸臣,能不杀就不杀,朕也不是杀人狂!”
张嫣盯着朱由校的面孔,只觉得很陌生。
就这样吧!
朱由校望着张嫣离去的背影,心里一痛。
孤家寡人,这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种状态啊!
做皇帝,真要做到只剩自己一个人?
一阵风吹过,被朱由校碾成粉末的珍珠随风而散。
“报―――”
“顾指挥使有事急报!”
“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