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收回看向虚空的眼神,对上了谢夫人忧伤而沉重的眸子。这次,他没有垂眸,没有躲开,而是认真的凝视着。
“婉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话声落,泪珠儿坠,一滴一滴砸在彼此千疮百孔的心上,撕开层层伪装,将满目疮痍的伤口露了出来。彼此都痛,痛到他们一时忘乎所以,眼里都只剩下彼此。
婉儿——
好远远的称呼,好久远的记忆。
“谢瑾~”
慕婉心似乎看到了十七年前的谢瑾,在深情呼唤现在的自己。十七年前,他是她的梦,十七年后的今日,找回曾经那个朝气蓬勃的自己,成了她的梦。
至今,她的耳畔还回想着林婉的话语:“丢失的人或者东西,已经丢失了,难道还要把自己也丢了?”
这些日子,她尽力的回避着谢瑾,试图找回原来的勇气和朝气,她才发现好难,好难。十七年前的那些往事,她终究是还没有过去。
她在等他主动说,他在等她主动问。这一等,就是整整十七年。
谢瑾看着了妻子和儿子,眼神再次幽深,飘远。
“正所谓乐极生悲,一点也不假。二十年前,成婚当晚,前一刻还在洞房花烛,下一刻便生死逃亡。谢坤一路追杀,死咬着不放,我只能一路往南,越逃越远、越逃越远。
我逃亡了整整三个月,才到那处山头。彼时正值春花烂漫之际,她们姐妹两就在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里笑。一时之间,我竟然分不清到底是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还是满山盛开的杜鹃更娇艳。”
“她们是杏花村的一对姐妹花,家中惨遭巨变,只剩下了她们姐妹两相互扶持。姐妹两生的国色天香,村子里的男子隔三岔五上门骚扰。她们留在村子里,必生事端,于是姐姐便带着妹妹躲到了山头。
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心生怜惜,那三年,我们就犹如兄妹般,相互找照拂着。”
谢瑾微顿,喝了一口茶,谢浩辰又赶忙给添上。他似乎是心有不忍,又似乎只是真的想润润喉。
“离京三年间,我与夫人从未断过书信,在一封封的书信中,得知夫人身怀六甲、却又独自一人面对谢府的各种纷争,甚至还在谢坤的各种算计里,顺利为我诞下麟儿。我恨不得即刻回京,回到妻儿身边。但是,世事艰难,不得不日夜筹谋。
三年后,秘密回京,一举夺回谢府,和夫人、儿子相聚,我本该开心的,我本该幸福的。可是,心却像是却了一块。三年的朝夕相处,我早已心动了。”
“等处理好了谢府的一应事宜,京中的形势稳定后,我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富城,赶回了那座山头。一样是山花浪漫、杜鹃娇艳的春季,她就等在我的茅草屋前,依然笑颜如花,只是眼中带泪,静静的等着我归来。仿若我只是出门打柴去了,仿若我从未离去。”
“我一心赶路,并没有注意到后头紧追不舍的夫人。后来的一切,夫人也便知道了。”
谢瑾的眼中明显带着湿润,而谢夫人却早已泪珠成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谢瑾回京后,整个人都变了。她以为只是别离太久、离京太久,刚回京中,不过是不习惯而已。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哪知,在处理后续事宜时,谢瑾的手段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决绝。哪怕对着谢府唯一的亲人谢坤,再无半点血脉亲情。
直到那一刻,慕婉心才不得不承认,谢瑾变了。
三年的书信往来,全是她在交代和讲述京中的情形、分析形势、探讨夺回谢府的谋略,而对于谢瑾在外的三年过往,慕婉心几乎一无所知。
所以,在谢瑾迫不及待再次离京时,慕婉心想也没有想,就跟上了。她无法接受自己忍辱负重、处心积虑谋划夺回了一切,拥有了一切,却失去了最爱的夫君。
她跟着谢瑾一路往南,越走越偏僻,越走越穷乡僻壤,她一边心疼谢瑾,一边又自责不已,她不该不信任夫君的。只要一想到,锦衣华服的谦谦君子,在这贫瘠的土壤里,卧薪尝胆三年有余,她就心如刀绞。
可是,正当她自责不已时,在那处殷红、娇艳的杜鹃花丛里,在那处简陋的茅草屋前,她看到那个美到让她都嫉妒不已的女子。
她亲眼看着他们深情凝望,看着他们未语泪先流,看着他们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他们就这样,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的凝视着彼此。在那女子眼泪滑落的瞬间,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慕婉心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清晰的感觉到他因失而复得,喜悦到不住颤抖的身躯。
她就这样亲眼目睹着,他抱着那个女子转身进了茅草屋........
在荒野里,她就这样看着,等着;等着,看着....直至太阳下山,直至月亮高悬,直至露珠和泪珠,一齐打湿了她身上的衣裙......
她在京中险象环生,他却在这里风花雪月;她在为他的权势未来,殚精竭力,他却在春花烂漫处,美人在怀;她九死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甚至怀了根本,从此再也无法生育,他却在山清水秀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一夜,她的心死了!
当太阳再次高悬高空时,慕婉心敲开了那间茅屋的门。看着面若桃红,满脸娇羞的窝在谢瑾怀里的女子时,慕婉心心如刀割,却面色平静。
她无视谢瑾脸上的复杂情绪,平静的介绍自己:“我是你身旁男子的妻子。”
她清晰的记得,当时,那女子霎时便脸色煞白,满眼不可置信。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默默退出了谢瑾的怀抱,然后深深的看了眼谢瑾。
最后,她转身,对着慕婉心深深的鞠了一躬,“夫人,对不起。”
拉着刚刚推门进来的妹妹,头也不回的走了。
接下来的几日,谢瑾四处寻找姐妹俩,可是无论他怎么找,硬是没有她们的半点踪迹。
他刚夺回谢家,又不放心独留京中的两岁儿子,谢瑾在杏花村找寻了五日后无果,只好带着慕婉心回京了。
只是,从此,他们再也没有提及那个夜晚,和那抹倩影。
时至今日,慕婉心甚至不知道那两姐妹姓甚名谁,甚至当时那女子美得让她嫉妒的容颜,她也模糊不清了。只有那漫山遍野的血红杜鹃,和心间绵绵密密的疼痛,依然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