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万贵妃耳目众多,怎会不知道呢?”
“万贵妃很快听到风声,派人四处查看,可孝宗皇帝有百神呵护,就是放在她的眼皮底下,她也瞧不见,更不用说加害了。因得罪万贵妃而让宪宗爷废掉的吴皇后住在安乐堂附近,也暗中保护着孝宗皇帝。孝宗皇帝六岁了,宪宗爷还不知道。有一回张敏给宪宗爷梳头,宪宗爷叹息头发将白还没有孩子,张敏立刻跪下禀告这事,并愿意接受治他欺君之罪。宪宗爷简直喜从天降,马上令人接孝宗皇帝来见他。第二天就告知群臣并向天下公布。孝宗皇帝头上有一块头皮不生头发,就是让堕胎药损伤的。可怜张敏得罪万贵妃,终天担惊受怕,最后还是吞金自尽了。”
“万贵妃忒歹毒了。”
“谁说不是呢?纪太后不久后殡天,也是她下的毒手。既然有皇长子了,万贵妃才不再打下有身孕宫娥的胎。我将罪恶都向皇帝说了,凭皇帝定罪。”
说着颤颤巍巍跪倒在地上。正德慌忙扶起她。
“怎可如此?快起来吧,父皇不追究,不定你的罪,必定有道理,其实也是赦免了,朕当然也赦免你,不再追究。”
老太妃心里卸下一块石头,脸上放出光来。
“没有皇帝金口玉言亲自赦免,总是没有用的。这下阎罗王也拿我没办法,我可以安心死去了。”
正德觉得心里直发毛,他想,倘若他有个心爱的女子,绝不让她住进宫里头。
他以为宫里头好比坐牢,老太妃的话证实他一贯的想法。
假如有个心爱的女子,在宫里什么时候让人谋害了,他跟皇爷爷一样,也可能什么都不会知道的,既便要为她伸冤,没准还查不出谁干的。
“皇帝万不可在宫里自个儿走动,虽然有百神呵护,可宫中许多鬼魂是皇帝长辈,怕他们出头加害皇帝呢!”
老太妃这话没有吓住正德,反而勾起他对鬼魂的兴趣。
“不怕,朕倒想看看鬼是什么模样的。”
老太妃吓了一跳。
“宫里头鬼倒是挺多的,不用说宪宗爷死于非命的皇子皇女,早些年就是宫女、内官每天都要打杀一二十个哩!人死了,扔在外面喂野狗。皇帝想见他们却不容易,他们虽然会找机会使坏,让皇帝见见却不可能。”
正德不相信,离开老太妃的住处,他继续往深宫走去,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鬼呀鬼,就让朕见一面,朕不追究你们欺君犯上,啊?”
有个宫女出来倒洗脚水,见到嘴里念念有词的正德,以为正德是个出来夜游的鬼,吓得差点晕过去,慌忙中将一大盆又脏又臭的洗脚水全泼在正德身上。
正德身子强健,虽然气候寒冷,这盆水泼在身上,只打个冷战,连喷嚏都没打一下,嘴里竟还在念念有词:
“鬼啊,出来吧,别躲藏朕,啊?”
宫女吓得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远远跟着正德的马永成和一伙太监吓得魂不附体,忙过来帮他擦干身子。
正德见到马永成,神志总算有点清醒过来。他对马永成说:
“你想办法弄一个鬼来,朕明天要看,不得有误,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这道圣旨难倒马永成,也难倒宫中的大小太监。
马永成将正德身边的近侍召集起来想办法,结果除了让人假扮鬼魂,再没有别的办法。
可这是欺君大罪,不是闹着玩的,主意拿出来了,谁也不肯装神弄鬼。
马永成向人群扫一眼,众人忙都将眼光看到别处。
有个叫李增的内官监佥书不小心眼光跟马永成碰了一下,马永成便向他招手:
“你,过来!”
李增吓得眼睛都绿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公公不是要我去做这事吧?”
马永成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没错,就是你!”
李增吓得腿肚子直哆嗦,牙根一阵阵抽冷,话也说不囫囵了:
“公公要小的命,一刀杀了痛快,这可是欺君大罪呀!”
马永成拉下脸。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让你做的事也是为万岁爷好。”
这道理不用马永成说李增也晓得,可他的两排牙齿就是忍不住直打架。
“道理是这样说,公公为何不自己做呢?”
马永成大怒。
“再啰嗦就要你的命,反正说出去,知道的人都脱不了干系,都是欺君。也不让你白干,干好了赏你一千两银子,决不食言。”
李增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了。
在太监和宫女集体发挥想象力的装扮下,李增浑身裹素,比吊死过五十回的厉鬼还要可怕,以致装扮他的宫女和太监都担心,太过可怕会吓坏正德。
然而这伙人大都闲得无聊,又想看看正德受惊吓的模样。
于是李增就这样粉墨登场了,这天晚上他来到深宫,跟游荡的正德不期而遇。
正德喜出望外,站在远处不眨眼看着李增。
最后,他忍不住好奇心,走到李增跟前又摸又捏,吸了吸鼻子说:
“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有股狐骚味,想必是个死太监。”
李增吓得透不过气来,他见正德已然满足了好奇心,便见好就收,像传说的鬼魂那样一跳一跳转过墙角,回头见正德没有跟上来,忙撒丫子跑了。
正德每天晚上都要在宫中胡闹一番才睡得着,那些闹剧千奇百怪,层出不穷,一时也说不完。
他也没有完全抛开政事。
这天忽然想跟大臣见见面,可又不想听他们谈论国家大事,便传令开经筵。
所谓经筵就是皇帝每月三次听翰林院学士和春坊官讲学。
皇帝听课时,大学士作陪,尚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卿侍班,皇亲勋戚领侍卫警戒,御史纠察礼仪,场面大得有点吓人。
此外,皇帝还须每天听讲,称日讲和午讲。
正德小时候好学不倦,许多经书他能倒背如流,也懂得好多治理国家的大道理。
后来总算让八虎等人带坏了,只喜欢舞刀弄枪之类不着边际的事,一提读书就头大。
即位伊始他还能忍耐听了那些娘们唧唧的讲官子曰诗云喋喋不休,后来越来越不行,总是找一些原因逃学。
别说日讲午讲,就是每月才三次的经筵也让他取消了。
他忽然下旨开经筵,刘瑾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而大臣们为正德变坏忧心如焚,忽然下这道圣旨,都希望这是正德洗心革面,重新作人的征兆,将这道圣旨当作佛语纶音。
这天,司礼监早将子史经集在御案和讲案上分别放好。
正德升座,丹陛上的官员五拜三叩首后,左班以首辅李东阳为首,右班以英国公张辅为首依次上殿,分东西两队站好。
讲案在御案斜对面,鸿胪官传旨开讲,翰林院学士刘忠和杨廷和出班趋到讲案前。
照规定先讲《四书》。
刘忠瞧了正德身边的刘瑾等太监一眼,两把疏朗的眉毛就拧紧了,花白的胡子跟着簌簌抖动起来,细长眼里喷出火。
他还没有开口,脸皮就涨成猪肝色。
只见他长长吸一口气,先稳住情绪,然后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滔滔不绝讲开来:
“唐文宗时太监仇士良传授经验给他的同党说,宦官利用皇帝窃取大权,关键要让皇帝远离读书人,不要让皇帝知道历代兴衰的原因。皇帝一旦知道王道兴衰的道理,就会心生畏惧,勤于政事,将大权牢牢掌握在手里,这么一来,太监就没有机会弄权。太监让皇帝远离读书人最好的办法,是引导皇帝迷恋于与国家大事没有关系的事情。事实上,历代太监弄权,全都是引诱皇帝嬉戏游乐……”
正德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心想这人一点情面都不留,当着众多重臣揭他的短。
他向殿中文武官员看过去,只见李东阳焦急不安,焦芳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王鏊似乎跟王忠深有同感。
张辅作为世袭的公爵,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正德身边的太监也各有各的感受。
李荣意识到朝臣仍要继续对付八虎这些新贵。
正德那一回发威,致使刘、谢去职后,不再像以前那样怕朝臣了,近来几乎为所欲为。
先在千户府待些时日,回来后又变一个人,政事仍然不大理会,一到晚上在宫里头游荡。
几位司礼太监,只有刘瑾还能跟他亲近,内阁和司礼监不能打板的,全由刘瑾讨旨意。
司礼监在刘瑾进来后比以前权力大多了,但权力都在刘瑾手中,李荣这个首辅就算当时没有主动将大权拱手相让,一样也无所作为。
李荣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心里却暗暗高兴,他希望朝臣不要在刘、谢去职后一筹莫展,轻饶过刘瑾等人。
刘瑾算是让朝臣吓怕了,只听得冷汗直冒。
正德没有想到刘健和谢迁走了,还有人不怕倒霉,在大庭广众当中公开向他叫板。
他觉得自己有点失败。
同时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不在乎富贵,硬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他又有点害怕,回头对刘瑾说:
“你瞧他说些什么?这哪是讲经呀!”
礼部尚书张升年近七十,是该退休了,他早就打算告老返乡,这时候怕刘忠吃大亏,就抢出班拜倒在丹陛上:
“陛下,刘忠所讲的比圣贤书更是当务之急呀。宦官乱政,涂毒海内,长此下去,实乃堪忧!前回五官监侯杨源上奏阴雾时作,乃众邪之气,阴冒于阳,臣欺其君,小人擅权,下将叛上,引譬甚切,陛下不纳忠言,反将他杖三十。忠言不动圣听,臣窃为陛下担忧!”
杨源挨杖是在刘、谢去职后,他因为天道示变上了第二道谏章。
刘瑾看到他的谏章,照正德定的调子——非言官进谏一律打屁股,一接到他的谏章就以正德的名义,没有经过正德下旨就赏给三十板。
李东阳见事情闹得更大了,忙跪下奏道:
“陛下不亲政事,臣受先帝托孤,有负先帝,恳请陛下放臣返乡吧。”
他的原意是要正德生他的气而不要处罚刘忠等人。
正德一听果然有气,心里想这老小子动不动就以告老相要挟,一点新鲜感都没有。
可他气是气,也没有打算处罚这些人,只是担心跟他们纠缠下去搞得太没意思,便开口说:
“你们老是谏朕荒废经筵,可真正开经筵,你们又不正经讲学,罢了,到此结束吧。”
杨廷和说:
“陛下,刘忠所讲是当今急务,讲《四书》有的是时间。刘瑾等人窃权乱政,人神共愤,罪不容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