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生孩子,更不能生个女儿。
在不远的过去,女婴出生就溺死甚至成了一种传统,许多人家都这么干。
有时候看上去和和气气,忠厚老实的人,其实也干这种事。
因为小婴儿在大人眼里是没有人权的,尤其是女婴。
一个还没有取名字的孩子被扼杀在襁褓中,就像杀了一只鸡一样稀松平常,并不引人注意。
甚至在大多数人眼里,这都不叫犯罪。这叫“家务事”。
比动手弄死,更多的是下不了狠手的人,那女孩长大也是充当弟弟的“长姐如母”,不管差了几岁,天生就是弟弟的奴才。
只有很少一部分女孩生活在三观正常的家庭里。被平等对待或者被捧成掌上明珠。
三丫冷静地审视自己现在的丈夫。
不行。
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诞生在这个家庭里,一定不会正常成长。
肚子四个月大的时候,何三丫以“去看看老中医,确定一下肚子里这胎是男是女”为借口,第三次逃跑了。
这次她跑得远了点。
一直到五天以后,才被公安抓到送回家。
也就是从这次开始,何三丫意识到,有一个看不见的囚笼笼罩在她的周围。
有一双暗处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也就是这次,她被打断了一条腿,流产并且成了瘸子。
丈夫说这样最好,跑不了了。
但是他们错了,何三丫从来没有停止过逃跑的计划。
不管鼻青脸肿满身是血,还是被打断骨头动弹不得,她一直在跑。
她要打破那座牢笼,她要摆脱那双眼睛。
最成功的一次逃跑,是两年前。
公社新来的妇女主任下乡慰问妇女同志。何三丫借此机会,拖着一条瘸腿,为自己申冤。
妇女主任带走了她,说同志你放心,现在是新社会了,不会有人这么害你还能逍遥法外。
后来,她帮她离婚,又把丈夫和娘家人全部送去劳改。她帮她在公社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让她有糊口的能力。
何三丫一度以为,这就是自己最成功的一次逃跑。
但是一年后。她死了。
那个带着她,拉着她,拽着她走出泥潭的妇女主任,死了。
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三丫在那一刻如临深渊、如坠深窖。几乎瞬间,就断定她是被自己害死的。
她没疯,也不是傻子。她确切地知道确实有人在盯着她,控制着她,不肯让她过上稍微好一点点的日子。
那个人的力量超乎她的想象。像一座大山压在野草的头顶。
她只能想方设法突破大山旁边的土壤,从山下挤出来,因为大山是不可战胜的。
但直到这一刻,何三丫才知道,大山压死她是必然的,她跑不了,想要活着,只能让山崩石摧。
于是在明显不对劲的程磊接近自己的时候,何三丫默不作声地接受了他的示好,冷眼旁观他的一言一行。
她要从这个人的身上,找出击垮那座大山的方法。
机会来得很快,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她在认真思考了好几天后,将那些证据偷偷交给了妇女主任生前最敬重的那个领导。
结果……可想而知,她们信错了人。
对方接到证据以后没多久,程磊就潜入了何三丫栖身的小院子里,控制住了她。
在被打断了双腿,被打断了肋骨,被灌了毒药又被辣椒水泼了眼睛的时候,何三丫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
我终于赢了一次。
这胜利微不足道。
但我还是赢了。
我让幕后之人浮出水面,我让那座大山碎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暴露在人前,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最好的伪装就是没有任何伪装,就是没有任何行动。一旦被迫行动,对方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这就是何三丫的胜利。
这就是属于野草那风雨飘摇的一生中,为自己争取来的一缕阳光。
所以被折磨也没关系,没人拯救也没有关系。
她只要坚持下去,只要撑着一口气,拖的时间越久,对方就越危险。
程磊给她下了几次毒药,她感到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但她竟然没死。
程磊踹她的肚子、心窝。她吐了血出来,竟然也没死。
程磊举起菜刀,想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还是没死。脖子上的伤口甚至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这个时候何三丫其实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但程磊比她疯得更快,他几乎立刻扔掉了刀,全身发抖,半晌,朝她跪下磕头。把她当成了什么神仙。
但何三丫知道自己不是妖怪,她全身疼得都麻木了,但是不管身上多少伤口,她就是没死。
这可……太好了。
何三丫不怕疼,因为她是在疼痛中长大的。
何三丫也不怕被打,因为她是在挨打中度过前半生的。
何三丫只怕,只怕那一把野火烧过,将她这一株小小杂草烧得一干二净。
是的,她怕死。
她不贪图生,但她怕自己在无知无觉中死去,她不想用死亡来回答同村姐姐临死前告诫她的“跑”。
她已经知晓了。
跑不是逃跑,是奔着太阳展翅高飞。
死亡就在眼前的时候,死了,也就死了。
可一旦有任何一个能够让自己活下来的机会,何三丫都绝对不会放弃。
但是很可惜。
被毒打那么久,她都扛了下来没死。临到头得到了拯救,她反而觉得自己的身体飞快虚弱。
如果桃桃在这里,其实能直接给她答疑解惑。
其实是因为她和亲生父母之间的距离接近,因果线糅合,以至于桃桃送她的那缕生气在双方之间的互相流转中逸散。她才会虚弱得这么快。
可惜桃桃不在这里。何三丫只觉得自己一定要死了。
面对那碗牛肉汤,和模糊视线中能够感受到的来着她的那对“亲生父母”脸上的关切。
何三丫犹豫了一下,张开了嘴。
反正要死了,死前吃顿好的,其实也不错。
赵庆云见状,连忙吹凉一勺牛肉汤,送到她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