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掌管朝堂言路,且不会因言获罪,是真正的清贵。
此番出言的正是御史中丞陈东。
“此前国朝初立,诸多事务都在逐步稳定,官家亲下江南,更是创造自秦皇汉武以来,最为妥帖的赋税之法,臣掌御史台,更是能从另一个角度,看到比之丰亨豫大起来,是为真正的中兴。”
他朝武洪一拱手,“然便是秦皇汉武也有不能正视之时,臣亲眼看到官家在翰林院打马吊半月有余,荒废国事,玩物丧志,必是身边有奸臣妄臣!所以......”
陈东朝身旁一指:“臣请斩杨沂中。”
杨沂中顶盔掼甲,扶着腰刀,却正是军事统计司的特权。
此刻闻言,面色也是骤变,却又无从辩解,只能朝御座单膝下跪,抱拳请罪。
“臣还请斩万俟卨,请斩李邦彦。”
陈东就像是咬人不叫的狗,此番一旦露出尖牙,便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辣。
“臣惶恐。”
万俟卨也跪了。
“臣更惶恐。”
李邦彦叉手而立,明显比杨沂中和万俟卨的底气足了许多。
“陈卿这一开口,就是要将誓言要追随先祖杨无敌,做洪武大明的杨家将后人斩了。”
武洪淡笑着又一指万俟卨:“还有立志要做大明第一忠臣的万俟元忠,要做大明第一清官、名留青史的李少宰?”
“他们身为官家近臣,而在关键时刻不能纠正官家视听,便是奸臣妄臣,理应斩之。”
陈东面色丝毫不变,继续微微拱手:“另外,还请官家斩易安居士。”
“这里还有易安居士的事?”
武洪微微一怔。
其余大臣们瞬间交头接耳起来。
“官家沉迷马吊,日日钻研其道。”
陈东掷地有声:“必是易安居士妖言惑乱官家内心。”
武洪忽然失笑:“要不你连我也斩了算了。”
“官家轻佻!”
陈东眉毛倒竖:“官家要以此言论压制御史台,陈东只有请辞。”
“请什么辞,朕只是见诸多大员们只敢交头接耳,而不敢公开发言,所以想要轻松一下,调节一下气氛,算是朕的错,朕道歉。”
武洪摆摆手,也严肃起来:“先不说朕打了那么久的仗,又下江南,推行摊丁入亩,洞庭湖钟相也要主动请旨称臣,连年劳碌,如今跟朕的翰林们打打马吊又怎么了?
耽误国事了吗?
东西蒙古的汗王没来俯首称臣吗?
平夏城没拿下来吗?
大名城与元城防线,有过一丝松动吗?”
“官家此言肯定没错,诸多丰功伟绩臣自是知道,每五日一发的邸报,也让天下人知道。”
陈东同样严肃:“但这不代表官家身边没有奸臣妄臣,臣掌御史台,自当替官家睁开第三只眼,尽早拔除此类。”
“你说的不错,朕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武洪摆了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旋即只是微微摇头:“朕什么事都想做,可钱粮不是那么容易就得来的,无论任何事,都是各地赋税百姓的民脂民膏,须算计着用,尽量用在优先处,用在刀刃上。”
“官家忧国忧民,百姓有福。”
陈东也只能拱手顺着官家说,不然这个官家要是耍赖,他还真就没办法。
“朕为何要推行摊丁入亩?”
武洪无奈道:“这就好像虎王,那是我亲弟弟,我这个兄长跟他的身高加在一起再平均,那朕就真的有六尺身高了吗?”
“官家!”
万俟卨连忙俯身拱手:“官家天人天相,坐拥中国,享用四海,何须妄自菲薄?”
“不,不是你们理解的意思。”
武洪摇摇头:“比如陈东,五代儒学传承,或者是李卿李少宰,身居二百万贯钱,朝中首屈一指,可若让只有三五亩田地的百姓跟你们一样赋税,那公平吗?”
“官家只为公平?”
陈东倒是微微一愣。
“不错,朕只要公平,除了公平,还踏马的是公平。”
武洪旋即又自嘲一笑:“但天下哪有真正的公平?朕也不过是尽量去做,国内无战事,百姓才能过几天好日子,北方四路的遭遇,诸卿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
“臣至死不会忘。”
不止是陈东,其余诸臣也纷纷拱手出言。
“不错,朕也不会忘,此事哪怕是九百年后,也不会被人遗忘。”
武洪也站了起来,向下慢慢踱步:“可即便如此,咱们就真的一定能胜吗,真的就一定能打赢金国吗?”
“官家难道是在怕?”
陈东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失言,连忙拱手俯身:“臣请斩自己。”
终于算是引着陈东将话说出来,武洪又哪里会真的怪罪他。
这位官家只是一摆手:“没的事,但是,陈卿说的不错,朕的确是在怕,朕怕败,怕将天下的民脂民膏一举葬送,怕这天下再被金人屠戮,金人铁骑一旦过了长江,将会更加肆无忌惮,整个天下便都成了白地。”
朝堂之中,都是经历过靖康的,除了少数跟随武洪打天下的,没什么代入感之外,其余众人面色都非常深沉。
没有人愿意再来一次。
“所以官家便在翰林院里,想要谋求破解之法?”
另一边,宗泽忽然拱手出列:“官家尽管跟臣等言明,臣等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朕不想再死人了,可是钱粮铁甲枪炮弹药,不会自己长出来的,朕说是躲避也好,逃避也罢,终究是要等这些东西凑齐才有底气。同时.....”
武洪又接着说道:“同时朕也在思考,如何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官家可是担心一旦败了,士气下降,便又会如前宋那般,见到金人便溃散?”
种师道也拱手道:“可逃避终究不是办法,老臣愿领兵前往平夏城。”
“朕的老种相公啊,朕并非彻底逃避,而是通过马吊这种游戏,思考如何在混乱中创造秩序,在未知中规划未来,在机会面前学会取舍。”
武洪打了一套抓牌码牌的太极。
旋即双手向前一推:“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