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烛光下,盛意盯着他看,记忆中稚嫩的脸已经被如今成熟深邃的模样替代。
沈祈谦察觉到先生端详的眼神,默默将腰杆子挺得更直了些。
“陛下怎能住在偏殿?应该住在主殿才是。”
沈祈谦一喜:“先生?”
“臣去偏殿。”
“朕回去看奏折了。”
陛下前脚刚走,小八也啃完熊掌回来了,找个离阿爸近的地方趴下舔毛。
盛意坐在那与自己对弈,小八偶尔尾巴偷偷摸摸挥两下捣乱。
“阿爸,你不对劲,你一整天,都很不对劲。”
盛意握住一枚棋子放下,问道:
“何出此言?”
“直觉喵~”
“那你的直觉告诉你,我教弟子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小八舔干净爪爪后才回道:“弟子的品种!是他的问题!你不管怎么教,他都想这么干的。”
“阿爸,你信吗?我是一只小仙猫,我能看到你们上一世的结局。”
盛意从不愿相信轮回转世一说。
大抵是雪夜寂静,让他平白多出许多耐心。
又或者是思绪烦乱,不管想什么都比想那件事情好。
“说来听听?”
为了解开阿爸的心结,小八忍痛花费一积分购买了上一世的影像,抬起前爪拍在阿爸眉心。
“睡觉吧,你会梦见的。”
盛意依言躺下,小八跑去吹灭了烛火。
……
谁也没想到,几位皇子争夺数年,最后登上大位的竟是毫不起眼的九皇子!
比这一世,要晚了十年。
陛下颁下传位圣旨时,是一个很冷的冬日,国师府主院的白梅又开了,仿佛能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兄弟三人皆跪在堂前,国师从暗格中取出匣子。
三张纸,写着三个不同的名字。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皇权争斗中被毁了个彻底。
千帆过尽,甚至生不出怨怼,只剩疲惫。
丹药早就彻底败了他们兄弟三人的身子,傅砚修作不出诗、写不出策论,韩骁云提不起刀、骑不上马,盛意更是只能靠着轮椅出行。
国师将锋利的刀递到了盛意手上,盛意握住刀柄,反手捅进了国师胸口。
盯着师父满脸的不敢置信和死后都闭不上的双眼,盛意轻轻笑了声。
再然后,药瘾上来,傅砚修和韩骁云难得清醒,颤抖着身体哀求。
“阿意,杀了我……”
“三弟,杀了我吧。”
盛意复又捡起匕首,用两位兄长的血完成了国师府的传承。
杀完两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后,盛意堪称是冷静的出了主院。
夜间下起鹅毛大雪,盛意吩咐管家去宫中请太子殿下来国师府一趟。
可积雪落了厚厚一层,去皇宫的路上马车出了事,消息传回国师府时,盛意愣了许久。
脸上挂着悲悯,轻叹道:“是命……”
屏退下人,弃了轮椅,拔出悬挂在国师府主院殿内那据说是开国帝王亲赐的剑,血溅白梅。
在登基大典前夜,国师府火光冲天。
国师府曾经惊才绝艳的两位公子都死在这一场大火里。
待消息传入宫中时已是后半夜,富丽堂皇的国师府早就已经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按照规矩九皇子应当替先帝守孝,但他直接略过了这一道流程。
可在国师府大火后,九皇子取消了原定的登基大典,只将年号改为昭明,又否了礼部以月易日的提议,守了整整三年孝期。
刚过而立之年的九皇子满头华发。
登基大典后,史书上多了一行字。
【帝师逝于昭明三年冬,帝罢朝半月。】
—
这一夜最开始盛意睡得很好,可随着梦境深入,他额头上渐渐冒出冷汗。
到最后被惊醒时,外面天还没亮,应当是后半夜。
小八端坐在他身边,毛茸茸脑袋凑过来拱了拱阿爸,安慰道:
“都过去了喵~”
盛意坐在那发呆许久,满脑子都是梦境中的场景,他下意识想否认梦境中的一切。
如今大哥在朝堂上志得意满,二哥在军中意气风发。
怎会像梦中那般……
可偏偏又有另外一道声音在心底告诉他,是真的,那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没人能比盛意更清楚蛊毒和药的可怕之处。
命运棋差一招,便会走向截然不同的终点。
梦中的大哥二哥不是输不起,他们是活不下去。
盛意自认为心性淡薄,在这个世界上与他有牵绊的人不多。
在那种情况下,自尽确实是唯一的路。
盛意下意识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不,不是唯一的路。
倘若管家将消息递到了皇宫,请来他投入无数心血好不容易才扶持走上高位的太子,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那是他跟这个世界,仅剩的联系。
或许梦中的自己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说出那句都是命。
在梦境中以旁观者的身份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对于盛意来说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其实他想得更多的,是沈祈谦,是他死后的那三年。
国师府大火后,沈祈谦并没有对外公开他的死讯,只说帝师大人重伤,在皇宫中休养。
他的尸身被秘密送往皇陵下葬,墓碑上刻着的身份是帝师,立碑人是弟子沈祈谦。
可这弟子,在地宫里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醉酒后抱着他的墓碑,将那不能宣之于口的隐晦禁忌爱恋说到极致。
宗室金册上并未写明关系,二人名字却并列。
死前所下的最后一道圣旨,是不许新帝辱先帝师半分。
梦中沈祈谦的绝望,仿佛在此刻延伸到了盛意身上。
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
盛意胸口处传来一阵闷痛,他压抑着咳了两声,门外突然传来熟悉声音。
“先生怎么了?”
夜里,陛下的声音格外清晰。
曾经盛意不愿面对,如今听着却莫名安心,他张嘴欲唤却先咳了两声。
“沈祈谦。”
门被推开,沈祈谦脚步匆匆进来,只里衣外面披了一件大氅,满脸都是担忧。
“朕回去了的,是批完奏折又来的。”
沈祈谦放软了声音同先生解释。
陛下起身,守夜的太监也起了身,千秋殿内好几个房都亮起灯。
盛意咳得停不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就连眼尾处都晕开了淡淡的红。
沈祈谦强压着怒意,离先生远了些才吼道:
“朕不是命太医守着?都是死人吗?”
“来人,把他们都给朕杀了。”
“守夜奴才也是死的?听不见先生在咳么?”
千秋殿内有几间屋子是给太医住着的,按照陛下吩咐,每晚都要留两位太医在偏殿守夜,屋外廊下也该有太监守着,小桂子和他徒弟睡在主殿外间。
苏鸣眼见陛下动了大怒,吩咐侍卫将那些本来守着的人都抓到了院中跪着。
如今天寒,底下人懈怠是常有的事,只能说是他们运气不好,碰巧就赶上了陛下来。
千秋殿的待遇在整个宫中都是一等一的,就连万岁宫的都比不上。
可同样,万岁宫的奴才畏寒偷懒也不会掉脑袋。
苏公公看了一眼跪在最前头的干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里间又传来帝师大人的声音。
“沈祈谦……”
尚未发落完奴才,沈祈谦脚却先往屋里走。
“吵着先生了?”
盛意朝着他伸出手,沈祈谦懵了下才下意识搓了搓手,转身凑近炭盆,将手烤暖和了才将手递过去。
担心钻了冷风进来房门紧闭着,沈祈谦跪在床边脚踏上,突然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
“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先生照顾我。”
盛意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
“陛下,奴才也是人,腊月里太冷,在外面守一夜是能冻死人的。太医们在偏殿根本不敢入睡,小桂子待在外间站一夜又是何必。”
“都是我的意思,陛下倘若心中不满,尽管责罚便是,莫要迁怒于旁人。”
沈祈谦被气得呼吸都乱了。
“先生是在心疼他们?”
“奴才先生心疼,太监先生也心疼,为何不心疼心疼朕?”
原本是怒极才想杀了那些懈怠的奴才,好让旁人警醒些。
可这一刻,沈祈谦是真想把他们都弄死。
盛意掀开被子,往里挪了挪让出空位说道:
“陛下,外面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