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意盯着那件被丢到外面的披风出神,看向盛湫的眼神有些复杂。
良久后颤抖着嘴唇哑声道:“谢谢你。”
盛湫听出他声音不对,急得转了两圈,嘀嘀咕咕道:
“水,喝水,阿娘,哥哥喝水。”
秋长老刚提起茶壶,盛湫就捧着杯子等她倒进来。
端着大半杯水,扬起笑递到盛意面前。
“哥哥!”
盛意伸手想握住,刚碰上手就控制不住一软,他如今甚至连拿一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眼看热水马上就要洒在盛湫手背上,盛意用袖口遮住,疼得他轻吸了一口冷气。
“哥哥……”盛湫愣愣喊道。
隐约意识到是自己做了错事,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他。
盛意忍下喉咙口的痒意和咳嗽欲望,疲惫摇了摇头:“无妨。”
有那么一瞬间,盛意很想将撕开面上的和平。
他能感受到小九对自己的喜欢和在意,所以就更期待告诉小九他娘是害得自己落入这番境地的帮凶时,屋里其他人会是什么反应。
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扭头看向窗外流苏,仿佛认命般妥协道:
“阿娘……我会好好当这个少主。”
盛浮因眼中闪过一丝狂喜。
“但在此之前,我要去北国看雪。”盛意说道。
盛浮因亲手将少主令牌系在他腰间,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夸奖道:
“这才是娘的好儿子。”
旁边五长老也松了口气。
少主自幼就是个极省心的孩子,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了下来便不会反悔。
盛浮因握着儿子的手,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意儿,既然只是想出去玩上一趟,你对天道立下誓言一定会回来好不好?只要你回来,就不会有惩罚。”
盛意眼底一片漠然:“吾愿对着天道起誓,去北国看完雪就回来,若违背此誓不得好死。”
“阿娘,你满意了吗?”
盛浮因仿佛听不见誓言的狠毒,替他整理乱了的头发。
“好,满意,我知道,你跟他不一样。”
盛湫看看哥哥再看向家主,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像是一头小野牛朝着她撞去。
“你坏,你让哥哥不开心。”
盛浮因被撞得一个踉跄,倒也没跟他计较,甚至出言解释道:
“我是为了他好,等以后他就知道了。”
秋长老拽住了小九,他被摁着嘴巴还在那里叭叭不停。
“可哥哥都不笑了。”
正是这份恰到好处的心如死灰让盛浮因安心。
那么桀骜的一个孩子,若是坦然接受她心中才会不安。
“我累了。”盛意说完就用剑撑着往外走。
以往他很宝贝本命剑,生怕磨损剑锋半分,如今也顾不上这些,他甚至无心去管那异世之魂。
北国一行已定下。
盛浮因没有解掉施加的噬心咒,而是安排了诸多弟子随行。
当盛浮因将同行弟子名单递到面前时盛意没接,只是直勾勾盯着她问:
“阿娘,如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盛浮因避开他的眼神,将书卷摊开。
“都是同你关系亲近的几个弟子,喜欢吗?”
“乘飞舟去,不费事的,怪阿娘无能,不知解咒之法。”
谎言太过拙劣,盛意反倒失去了拆穿的念头,指尖沾了些茶水,涂抹掉上面许多弟子名字。
水晕开墨迹,最后只留下了盛明安。
“我不喜欢人多,他一个就够了。”
盛浮因还欲再说些什么,可触及儿子毫无波澜的双眸,仿佛跨越时空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心一紧,匆匆道:“随你。”
时间定在三日后,盛明安日以继夜练习驾驶飞舟。
等到离开的那天,灵秀飘衣裹住他瘦削的身体,劲风将他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失去了法力护身,盛意有些畏寒,盛浮因为他披上亲手缝制的披风。
盛意微微仰起头,方便她为自己系上带子,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道:
“阿娘,你为什么对所有人都好,就对我不好呢?”
面对他爹的妾室,阿娘温柔包容。面对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阿娘慈爱。面对族中长老客卿,阿娘大气慷慨。
盛浮因手一顿,下意识否认道:
“我哪里对你不好了?母子之间偶有争吵,你要记一辈子不成?”
盛意垂眸,卷翘的睫毛轻颤。
“是,阿娘待我极好。”
话落,盛意转身进了飞舟内部。
盛明安敏感觉察到氛围不对,匆匆驾着飞舟离去。
行进不过半个时辰,盛明安确保无事进了飞舟内,立刻就察觉到意哥哥脸色苍白的有些不正常。
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凉到他忍不住心一颤。
“哥哥?”
修者都有法力护身自是不畏寒暑,可如今盛意修为全被噬心咒封印,半空中的劲风就让他受不住。
盛明安下意识用灵力为他撑起了一道屏障。
“你的修为呢?你的法力呢?哥哥,到底怎么了?”
盛意按住他的手腕,眉毛轻皱:“受了点轻伤,好好休养便是,无妨。”
盛明安看出了这并非实话,可他更明白如今哥哥不想多说。
在乾坤袋中挑挑拣拣,拿出几瓶温养身体的丹药递过去。
在飞舟上度过七日后,他们终于到了北国。
天上的雪花大团大团,像柔软的棉絮悠悠飘落,又大的像雨,落个不停。
这是盛意第一次看到雪,眼中迸出了喜悦的光,第一反应就是伸出双手去接。
雪花落在他的掌心,瞬间便化为冰冷的雪水,沁的盛意轻咳两声,唇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真见了鹅毛大雪,才明白被称为‘四月雪’的流苏到底还是少了点感觉。
飞舟缓缓降落,他们一起在北国长生商会的客栈里入住。
专为盛意留下的房间里暖烘烘的,倒也不太冷。
盛意才刚坐下不久,掌柜就来叩门,说是将饭食摆在了后院亭子里。
今日无风,湖面结冰,燃了几个炭盆,正适合赏景用膳。
掌柜在前面引路,站在桌边替他们布菜。
北国气候寒冷,猜出主子多半是为了看雪而来,便提议道:
“城外月末三里路的断肠崖,雾凇乃是一绝,主子可要去瞧瞧?”
“断肠崖?好名字,自然是要去的。”盛意赞道。
对面盛明安默默往嘴里塞了一片肉,顺便把这名字不好听的话也咽了下去。
当晚,软榻小几上燃着一盏灯,盛意轻轻作弄腕上青龙。
弄得他浑身软趴趴,终于将他取了下来。
入夜后格外安静,只能听见风卷着雪花的声音,格外令人安心。
约莫到了半月子时,盛意趴在小几上睡熟后,被他丢在一边的青龙突然睁开了眼睛。
抬起头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可紧接着沈祈谦就察觉到了不对。
如今盛意看起来……
实在太虚弱了。
冰冰凉凉的龙身,盛意一被蹭就醒了。
还迷糊着,突然感受到一枚丹药被塞到了自己嘴里,一道带着怒意的声音紧随其后。
“噬心咒?”
“她竟狠毒至此!”
噬心咒以母子血脉作引,噬心之痛除了身体,心里同样也是。
灯燃了这么长时间已经不太明亮,在昏黄灯光下,盛意只着一身里衣,干净又纯粹,露在外面的脖子修长。
他懒懒撑着下巴说道:“沈祈谦,我好冷。”
青龙消失,随即一个男人凭空出现,在软榻脚踏上单膝跪下,替他穿好了袜子。
沈祈谦握住他纤细的脚踝,手控制不住一颤。
盛意轻笑一声,脚又往前面伸了伸,勾住他的腰带。
这人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盛意的困意都消失了,开口轻声道:
“沈祈谦。”
他终于抬起头,露出了微红的眼圈。
灯光太暗,盛意看不真切,可心头却浮现一阵剧烈的酸涩。
他以为沈祈谦手抖是自己蓄意勾引后的情动难耐。
盛意深呼吸佯装正常问:“你也觉得我被下了噬心咒很可怜,对吧?其实还好。”
沈祈谦起身将他搂在怀中:“疼吗?”
“什么?”盛意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噬心咒,疼吗?”
仿佛每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口,盛意突然感觉到自己颈侧一阵湿热。
泪水砸上来浸透了里衣,落在皮肤上,是一种类似灼烧的麻。
沈祈谦在盛意耳边一声声念道:“对不起,对不起……”
盛意眼前逐渐模糊,终于不再压抑伪装,用力抱住沈祈谦,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有好多话想说,可到最后只是扯乱了沈祈谦的衣服,低头去吻他的唇。
距离拉近,这次盛意终于看清楚了。
——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