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那片满是粪便和尸体的湖，沉浸在这平静而熟悉的一切之中。湖面上漂浮着一颗颗头颅，那是亲朋好友的面容，却扭曲成怪异的表情，我的目光大多直接略过，既未留意，也不在意。这里挺好的，宁静祥和。
“宁静转瞬即逝。” 一只青蛙呱呱叫道。
我转头看向它，这是一只雄性青蛙，有着极为漂亮的荧光绿黄紫相间的颜色。
“你才转瞬即逝呢。” 我回怼道，毕竟它不过是一只可悲的凡俗青蛙。
“尤其是你的宁静，因为你是用他人的碎片换来的。” 青蛙继续无礼地说道。
“你是有毒的青蛙吗？还是只是单纯惹人厌？” 我问。
“万物皆有一死，美好的事物更是如此。” 青蛙呱呱叫着，“你的宁静会消逝。你的安稳会消逝。你的爱也会消逝。你会亲手确保这一切发生，因为这就是你。”
我眯起眼睛看着这只青蛙，我不喜欢它这副腔调。
“胜利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青蛙向我断言，“你将永远活在恐惧之中。你被敌人以最彻底的方式包围着。”
“我恨你，青蛙。” 我诅咒它，“我要吃了你。我要吃掉你的蝌蚪。我要吃掉每一份恐惧，每一种邪恶。让它们片甲不留。”
“你做不到的。” 青蛙呱呱叫着，“因为在你吞噬了你的敌人、施虐者、朋友、家人、爱人，乃至整个世界之后，你依然还在。”
“是时候让你换个方式呱呱叫了。” 我对青蛙说，下唇颤抖着。
接着我尖叫一声，朝它扑去，试图把它咬成两半。它跳开了，我扑了个空，脸朝下栽进那片腐臭的粪便和尸体湖中。
在为活命奔逃的时候，我本不想去回想嗑药产生的幻觉，但不知为何，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那里。我把维塔明扛在肩上，抱起佩内洛普，以最快的速度狂奔。琳背起罗文，我们一起尽快逃离，连闲聊的力气都没有浪费。我不知道我们还剩多少时间，而且我不想在那东西降临的时候还待在地下。我感觉我的腿已经快碎了，之前昏迷时佩内洛普帮我治疗过，但也只是勉强愈合了一半。但这都无所谓了。我强撑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因为这是我们所有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我猜如果琳想的话，她能跑得比我快，但她却和我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还得靠维塔明来指引方向。
我心里有一部分希望她能记得路，然后先走，但她能陪在身边也挺好的。如果我们都死了，被吞噬了，至少我们能死在一起。
隧道又长又曲折，宛如迷宫，但维塔明知道路。这和我们来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来时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现在则是不顾一切、气喘吁吁。我几乎都没怎么用我的灵魂感知；我根本不在乎会不会碰到人或者被人看见。很快，我们走出了隧道，回到了下水道。我们没有一路跑回家，而是从最近的出口回到了地面。我感觉到了，它来了。当我们从地下冲出来时，有六七个人惊讶地跳了起来，我毫不犹豫地抽出沾满鲜血的长矛，指向远离市中心的方向。
“快跑！” 我朝他们尖叫，“往外墙跑！”
我感受到的是困惑，而不是恐惧，我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只是盯着我，而不转身逃跑。那无所不包的认知，迷雾观察者那令人窒息的注视，对他们毫无影响，不像对我这样。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疼得厉害，我的整个身体都想尖叫、想狂奔、想立刻置身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岛屿，而这些人却毫无感觉。
这些该死的人类。我干嘛要白费力气？我们离市中心有多近？冲击会有多大？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吗？
“放下我，去救孩子们。” 罗文对琳说，在她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我爱你。”
琳点点头，把他放下，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佩内洛普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尽可能威严地站着。
“我是佩内洛普?维苏威夫人！” 她大声喊道，“以我的权威下令，你们立刻疏散到外墙。这个区域不安全。我再说一遍，这个区域不安全。立刻疏散！”
现在人们开始行动了，佩内洛普的话似乎比我的更管用。我们冲到一条更宽阔的街上，尽可能多地警告人们，对着那些愚蠢的平民大喊，让他们赶紧离开，赶紧逃命。终于，恐慌开始像火焰一样蔓延开来。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终于，他们开始跑了。
我的额外感知刚捕捉到周边有动静，世界就爆炸了。
在路的尽头可以看到内城的城墙，但很快，它们就被一阵由碎石、尘土和毁灭构成的冲击波吞噬了。整座岛屿似乎在冲击下恐惧地颤抖，剧烈的震动让我们脚下的地面都塌陷了。我们刚刚逃离的下水道涌上地面，街道塌陷进其中。我摔下来却没受伤，但在我感知范围内的几十个灵魂就没那么幸运了。我查看确保佩内洛普、罗文和维塔明不在其中，却对上了佩内洛普惊恐的脸，她正直直地往上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绝望深深扎根在我的骨子里。岛屿爆发了，被它的 “神” 的愤怒掀到了空中。巨大的石块和残骸遮蔽了黄色的天空，有些飞到了数英里的高空。房屋的碎片、华丽的雕像、城市下方数英里的巨石、曾经是城市一部分的尸体…… 它们不可避免地、无情地朝着地面坠落。我们或许在迷雾观察者出现时活了下来，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被它掀起的数英里岩石掩埋。朝市中心的方向看去，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不是一条，而是三条巨大的肉质触手，愤怒地扭动着，像一个愤怒的陶工对着湿黏土发泄不满一样，把周围的一切都刮走。
我们被感知到了，而且被认为毫无价值。
我拼命思考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无处可逃，在被压碎之前，我们根本到不了任何安全的地方。我可以找一座完好的建筑，试着用诺拉的天赋保护它…… 不行，她肯定没那么强。也许我把储存的灵魂碾碎，喂给她，她的天赋就能支撑住。但然后呢？我们能出去吗？我储存的所有灵魂够吗？
就在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亮光，有个东西逆着坠落的怒火直冲云霄。耀眼的白色铠甲，点缀着红色的装饰。她高高地在空中，超出了我灵魂感知的范围，但她一开始施法，我就立刻知道是谁在我们和死亡之间挺身而出。
歼灭者加尔德拉。
天空中火焰升腾。一片闪烁的热浪向四面八方蔓延，吞噬着空气，将施法的女子衬托得无比渺小。火焰先是变红，接着是橙、黄、白、蓝，很快，那热度已让人无法忍受，颜色也超出了肉眼可见的范围。即便在一英里之下，即便隔着加尔德拉那不知何种超乎想象的控制力，使她免受自身魔法的伤害，仅仅是看着，都仿佛把脑袋塞进了烤箱。房屋般大小的巨石瞬间被烤成黑色，接着融化，然后汽化，在等离子上升气流的作用下，又扭曲着升回天空。没有一粒尘埃能穿过这个赋予她 “歼灭者” 名号的法术。
但加尔德拉无法覆盖整个天空。在她之后，其他身影也升空而起，先是一个，接着是十几个，然后是上百个，上千个，每个都身着同样的红白相间的铠甲。无数个 “无处不在的布劳姆” 向上飞去，无视重力，用拳头将整座城市大小的岩石击碎成小石子。破碎的残骸看起来依然危险，但在布劳姆的人海中，又一位高阶圣殿骑士释放出了力量。一股巨大的龙卷风将能抓到的一切都卷起，抛向城市之外的森林。
“高阶圣殿骑士凯西娅，风暴掌控者。” 佩内洛普低声说道，回答了我未问出口的问题，她颤抖着站起身来，“我们应该…… 我们应该没事了。希弗洛克似乎很喜欢用从天而降的残骸轰炸我们，而圣殿骑士们正是为此接受专门训练的 ——”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打断了她，岛屿再次摇晃，迷雾观察者的愤怒仍在持续，一条巨大的触手猛击地面。她和我都摔倒在地，狼狈地掉进污水里。
“…… 但也许不管怎样，我们都该离感知地点远点。” 她颤抖着补充道。
“要是他们能搞定制造那些残骸的东西就好了。” 我抱怨道，没能掩饰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魔法对迷雾观察者不起作用。” 佩内洛普说道，“说实话，这可能是件好事。想象一下，如果我们能把它激怒得更厉害会怎样。好了，快起来，帮我离开这里。”
我尽可能地抓住她和罗文，这有点尴尬，因为他们俩都比我高大不少，我跳到我希望是道路上更稳固的地方。我们周围，城市已坍塌进自身的地基，街道和建筑物都掉进了下方巨大的下水道系统。而我知道，这个下水道系统延伸到了我家下方。
“你们都快跑。” 我命令道，把佩内洛普和罗文放下，这时维塔明跳到我身边，“我得去帮琳。”
“她现在应该已经到那儿了。” 罗文抗议道。
“我知道。” 我表示同意，“她速度快，但我力气大。要是孩子们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我跟你一起去。” 维塔明双手叉腰，坚决地说。
“维塔明 ——” 我刚要责备她，她就打断了我。
“他们也是我的家人。而且又不是只有你力气大。”
力量从她的灵魂涌出，流经她的四肢。这是雷穆斯的技巧，能将肢体力量发挥到超越人类极限。她还将其与复苏者用灵魂操控身体的天生能力叠加，在我赋予她的力量脉络周围，弥漫着一团奇异的力量。
反正我也没时间和她争论。
“好吧。” 我不耐烦地说，“走吧。”
我转身要跑，但佩内洛普走上前，紧紧抱住我。我停下，安慰地拍了拍她。
“我会没事的。” 我向她保证。
“我知道。” 佩内洛普撒了个谎，“我只是想抱抱你。”
我回抱了她一下，接受了罗文的摸头，然后就出发了，维塔明在我旁边飞奔。触手仍在肆虐，周围没有任何建筑能在这攻击下有存活的希望。斯凯的愿望肯定要实现了；市中心几乎没什么能幸存下来。谢天谢地，我家离那儿足够远，不会有被触手突然砸中的危险，但从整座城市似乎部分或全部被夷为平地的程度来看，仅仅是它们出现引发的震动，可能就足以把我家毁掉了。
我没太多时间沉浸在担忧中，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莫名地感到一股长久以来如影随形的重压短暂减轻，随后天空仿佛被劈开。一道粗壮的、完美的金黄色光线从地面射出，将一些较大的残骸碎片化为乌有。是魔力。一道浓缩的纯魔力光束。
“那应该是高阶圣殿骑士阿登，铁魂。” 维塔明说，我惊讶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想起她拥有雷穆斯的记忆。
“高阶圣殿骑士来得可真快。” 我嘟囔道，“我本以为他们大多数人都在外面对付沃西佐呢。”
“是啊。” 维塔明表示赞同，“不过对城里的每个人来说，这算是幸运吧。”
想到圣殿骑士的出现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幸运的，我心里就一阵厌恶，但我没反驳这个观点。没有他们，我们都得死。头顶的空中开始出现紫色的蛛网状裂缝，像慢动作的闪电一样扭曲、分支。裂缝布满天空，甚至高悬在愤怒的触手之上，三条触手之一终于开始缩回岛屿，回到下方的迷雾中。空中的裂缝开始变宽，危险地颤动着，可怕的尖啸声传到地面，几乎要震破我本就受损的耳膜。伴随着一阵深入骨髓的颤抖，世界瞬间暗了一下，随后裂缝以及上方所有的残骸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秒钟后，那个恐怖法术的后坐力把我猛地砸向地面，还撞断了我的鼻梁。但一切就到此为止了。一些躲过圣殿骑士防御的碎屑开始像冰雹一样在我们周围落下，但总体来说，我们逃过了彻底毁灭的威胁。
“…… 呃，好吧。” 维塔明喘着气说，“这个，我不认识。”
“管它呢。” 我低声说，“总比被石头砸死强。”
我从地上爬起来，止住鼻子的流血，实在没心思回应。我们差不多快到家了，或者说快到曾经的家的位置了，越靠近，我感知范围内的亡者灵魂就越多。我不想把这些灵魂留给迷雾观察者，但我又害怕我的家人在其中。很快就要开始了。在愤怒之后，就是灵魂的收割。我上次见到感知事件时，迷雾观察者没花多久就把死去的灵魂吸走了，而现在死亡人数比那时多了好几个数量级，足够它大快朵颐。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乱葬岗会催生大量不死生物。像这样的灾难现场之后，往往还会有更多灾难。
神的愤怒不会轻易平息。
我感觉到我的感知范围覆盖了我家的废墟，牙关不禁紧咬。家里的人一个都不在这废墟之中。但卡皮塔在。
刚一靠近，我就怒声质问道：“他们在哪儿？” 我家确实已被彻底摧毁，我四处搜寻死亡的痕迹，却只看到今天清晨我还试图杀掉的那个粉头发女人。好吧，只看到她的一半。她的两具身体只有一具在这儿，正笑容可掬地向我挥手打招呼。
“你好啊，艺术杰作。” 卡皮塔开心地说，“别为牧羊女的羊群担心，它们在更绿的牧场吃草呢。”
“在哪儿？” 我怒吼着，带着杀意步步逼近。她是死前回答还是死后回答，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
卡皮塔肯定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终于收起了笑容。
“…… 别激动，姐妹。” 她请求道，“我把他们送到外墙了。那儿还撑得住，他们很安全。”
外墙？斯凯绝不可能控制外墙，那是军方管辖的地方。而且琳因为佩内洛普的易容术换了张脸，他们不会认出她是通缉犯，所以在这样的危机中，把我的家人送到那儿可能是最安全的选择。
“所以你把我的家人传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就坐这儿干等着…… 等什么？等我开开心心地求我别杀你？” 我问道。
卡皮塔犹豫了。
“…… 算是吧？” 她含糊地说。
“你他妈的疯了。” 我指着周围对她说。四面八方都有几十具亡者的灵魂在我的感知范围内。“你他妈的真是彻底疯了。”
她歉意地耸耸肩。
“我很乐意把你传送到他们那儿。” 她提议道。
“不管怎样你都得这么做。”
然而，就在我朝她扑过去的瞬间，她的另一个分身瞬移过来，想必之前一直在我感知范围外监视着。她们灵魂相连，瞬间消失了。只留给我一片废墟和一股强烈的破口大骂的冲动，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至少说的是实话吧？” 维塔明走到我身边，抱住我的腰问道。
“嗯。” 我告诉她，一只手随意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同时一条触手轻抚着她的灵魂。“她说的是实话。琳和孩子们都安全。这也算个好消息。”
“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随着又一声雷鸣般的巨响，我被震得跪倒在地，迷雾观察者再次撞击岛屿，刮走更多石块，然后部分缩回迷雾中，只留下一条实体触手。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不。” 我告诉她，“维塔明，你自己去实验室没问题吧？我觉得西奥多拉和玛格丽特可能被困在那儿了。”
“包在我身上，妈妈！” 维塔明坚定地说，“但你呢？”
我望向市中心，那片彻底的毁灭，迷雾观察者最后一条触手正肆意扭动，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威严。今天它会吞噬多少灵魂？又会漫不经心地碾碎多少？会有多少失控的僵尸被释放到幸存者当中？
“妈妈得去收拾残局。” 我边说边把她抱起来，轻轻捏了一下。
维塔明咧嘴笑了。
“去证明你是个英雄？” 她问。
我把她放下，耸耸肩。
“我想，是去证明我不是个疯子吧。”
然后我转身，朝着曾经的市中心跑去，迷雾观察者的最后一条触手就在那儿。
…… 希望它不会注意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