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已分。
观战的天子和刘陵却一头雾水。
赵延年的动作太快,他们根本没看清,只觉得眼前一花,雷被就败了。
赵延年还剑入鞘,重新上了台阶,来到天子面前,拱手施礼。
“陛下,臣不擅剑术,伤了雷中郎,请陛下治罪。”
天子哈哈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转头看向刘陵。“阿陵,胜负已分,你觉得他的剑术如何?”
刘陵气得小脸煞白,银牙紧咬。
赵延年分明已经击败了雷被,却还自称剑术不精,这不是明摆着羞辱自己吗?
“你剑术不精,那什么武艺才是你最精擅的?”刘陵恶狠狠的问道。
“拳脚。”
刘陵一下子没听懂。“拳脚又是什么武艺?”
赵延年这才反应过来,汉人没有拳脚这种说法,徒手武艺被称为手搏,或者角抵或角力之类。这类功夫不是战场技,通常用于锻炼身手,或者表演。
“即徒手相搏。”
刘陵这次听明白了,忍不住发出不屑的笑声。“原来是百戏啊。”
天子沉下了脸,却没说话。
赵延年也不急着反驳,等刘陵笑完了,才淡淡的说道:“以臣之见,武器不过是身体的延伸,武艺的根本还是身体,所以修身是习武的基础。所谓根深则叶茂,本固则枝荣。若根本不固便贪图枝繁叶茂,终归只是人前好看,不堪大用。”
刘陵一时语塞。
天子却眼前一亮,认真地打量了赵延年两眼。
刘陵还要再说,天子抬起手打断了她。“好了,胜负已分,雷被也受了伤,不能再战。你还是赶紧带他出宫,疗伤去吧。”
他顿了顿,又道:“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和他本非同道,以后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刘陵斜睨了天子一眼,又狠狠地瞪了赵延年一眼,转身就走。
天子看着刘陵的背影,一声叹息,转身回殿。
“你们都进来。”
赵延年应了一声,走到一旁,解剑脱履,举步入殿。
天子已经在案后落座,霍去病铺开了一张地图,随即坐在天子身后,身体挺拔,目光炯炯地看着赵延年。
赵延年落了座,静听天子吩咐,天子却没有说话,出了一会儿神,才收回思绪。
“你昨天去赴桀龙的饮宴,他们对封侯有什么反应?”
“非常兴奋,报效之心甚烈。”
天子眼皮轻抬。“其心可用?”
“可用。”
“若你为将,领他们出塞,能斩伊稚邪头否?”
“千里以内,有七至八成机会。”
“千里以外呢?”
“桀龙、赵安稽皆是匈奴左部,桀龙为於单相,赵安稽的牧场在雁门、代郡之外,他们熟悉这一片的牧场、水草,还有些旧部,不会有迷路之虞。出了这片范围,迷路的风险就会增大。”
赵延年停顿了片刻,又道:“在草原上作战,最大的问题不是击败匈奴人,而是找到匈奴人。”
霍去病忍不住说道:“难道不是辎重吗?”
赵延年摇摇头。“要看规模。如果是万骑以内,甚至只有千余骑,完全可以以战养战。只有万骑以上,才要考虑辎重,否则会有断粮之虞。”
“万骑够吗?”
“如果是精锐,万骑足够。匈奴虽然号称有骑兵四十万,但散在各处,大多部落还是在万骑以内。只有单于和左右贤王才有两三万骑的实力。即使如此,汉军也可以一当五,破之无疑。”
天子恍然,目光投向地图。“所以,若有万骑出塞,只要不迷路,就可以战养战,长驱直入?”
“臣以为如此。”
“如何才能不迷路?以匈奴人为向导吗?”
赵延年纠正道:“以信得过的匈奴人为向导。”
“什么人信得过,什么人信不过?”
“与伊稚邪有仇,不能相容,又以身在大汉为荣的人信得过。”
天子沉吟不语。
与伊稚邪有仇,不能相容的人好找,以身在大汉为荣的人却不好找。
别说匈奴人了,就算是中原人,也未必都以大汉为荣。
赵延年这个要求看似不高,其实极高。
能满足这个要求的,眼下似乎只有桀龙、赵安稽等寥寥几人。
即使如此,赵延年也说了,范围仅限于千里以内,出了他们之前的牧场,就不能保证了。
千里看似不少,可是对草原来说,远远不够。
匈奴人来去如风,逃出一千里之外,怎么办?
大军出塞一趟不容易,如果徒劳无功,纯属浪费。
这样的教训已经够多了,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要么不出塞,出塞必有所得,而且要大胜。
天子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听说你之前并非在单于庭,而是在匈奴右部?”
“是的,在浚稽山附近。不过论地形,臣之义兄仆朋、赵破奴比臣更熟悉。他们外出比较多,臣好静,一般不出门。”
天子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一心向道,不问其他。”
“唯有专注,才能卓越。”
天子眉梢轻耸。“如此自负,可不合老子处虚守弱之义。”
“陛下面前,臣不敢掩饰,直言而已。”
天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好,少年人,还是天真烂漫一些为好,太老成了没意思。”他搓了搓手指,卷起地图。“你刚才与雷被对阵,尽全力了吗?”
“六七成而已。”
“为何不尽全力?”
“雷被虽不是臣的对手,却也是难得的勇士,将来或许有机会为朝廷效力,杀了他,未免可惜。再者,未央宫中,天子面前,见血已经不敬,何况杀人。”
“那你全力以赴时,又是什么模样?”
赵延年沉默了片刻。“想来就是诸闻泽畔的模样吧,出手即分生死。”
天子脸色一紧,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他吩咐道:“召东方朔、张骞、吾丘寿王、严助等人议事。”
霍去病起身,走到殿门口,吩咐了一声,有郎官去了。不一会儿,殿外便响起了脚步声,一群人走了进来。赵延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是该站着,还是坐着。
天子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自己身后。
赵延年会意,连忙起身,站在天子身后,与霍去病比肩。
他刚刚站好,东方朔便率先入殿,张骞紧随其后,见赵延年与霍去病比肩而立,两人不约而同的看了一眼对方,相视一笑。
东方朔大步走到天子面前,躬身说道:“贺陛下,有勇士守护,高枕无忧矣。”
天子哈哈一笑。“只有勇士还不够,还需要诸君这样的谋士,出良策,献计谋,我大汉才能威震八方,驱逐蛮夷,复数世之仇。”
东方朔等人躬身领命,齐声附和。
君臣客套了一番,随即切入正题。
北疆的战报已经陆续收到,匈奴人兵分几路,分别入侵了雁门、五原、朔方,东面的渔阳、右北平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但相对来说,损失不大。
就雁门、五原、朔方来说,匈奴人也是看起来气势汹汹,实际战斗力远不如前。
趁你病,要你命,天子有意大举出塞,重创匈奴人。
问题在于,从哪个方向出塞,以谁为主要目标?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伊稚邪的实力较弱,是一个不错的目标。
他又是靠武力篡位的单于,如果能持续痛击他,伊稚邪很可能会支撑不住,进而被其他人代替。
可是论威胁,匈奴右部却更大。
不仅是五原、朔方,整个陇右都在匈奴右部的威胁之下,朝廷不得不在相关地区部署重兵,消耗了大量的钱粮。
召他们来,就是要议一议,看看先打哪一个合适。
沉默了片刻后,东方朔等人开始各抒己见。
赵延年站在天子身后,看着这些曾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汉武名臣高谈阔论,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
我何德何能,竟然有机会和这些人同殿为臣,听他们议论国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