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岷江上游黑水寨那个小木屋里,蚕丛记得自己父亲最后两年,每天都仰望星空,然后对着月亮长叹。
当时,他理解不了父亲何故如此。
父亲是个不善于解释的人,但是他常常念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当时,蚕丛根本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而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做人太难,有时候唯有一声叹息,叹尽落日余晖,也叹尽人世浮沉。
他看着上万的自由民,那些怯懦的妇女,垂髫的小孩,智齿婴儿,还有那些佝偻着背脊的老妪,以及蹒跚而行的老妇,一阵热泪盈眶。一位举着拐杖前行的耄耋,从他身前缓缓而过,蚕丛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他将头扭向一边。
扎西多吉将他们带进来了,可是,他却要亲眼目送他们离开,但是他明白,如果不尊崇黑木屋那些人的意见,那么又将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白虎不在这里,青铜权杖不在手上,那么也就意味着他就不具备号召力。或者说,在剑门关内,没人会将一位叛徒当做一回事,他隐隐间觉得,这件事说白了,最关键的还是实力,这最终是强者与弱者的问题。
他记得丹丘生老前辈说过:“这世界存在两套法则,第一个是天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第二个是人道,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而此刻的情形,不正是人之道的体现吗?他们这里明明有大片的土地,有大量空置的房屋,他们这里明明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他们这里明明有足够的食物,可是,为了那些不可理喻的,固执,疯狂的,毫无人性的理由,硬生生地将几万的人性命弃置不顾,难道所谓的人之道,就是这样残酷而绝情吗?
他站在墙垣之上,看着那些孤苦无依的野人,他们穿着简陋单薄的青色大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之中有些对自己投来的哀求、凄苦的神色,蚕丛心如刀割。
他跟着曾凡、姜维、谭剑、廖武、莫维光、柳钢等人一道,指挥着大部队的离去。
蚕丛叫嚷道:“咱们先去雷霆寨,如果那里挤不下这么多人,那将有另外的人安排你们去五指山峰。”
曾凡、黑臀、野猫等人则在队伍周边招呼,顺便说着同样的话:“咱们得加快速度。这里不欢迎咱们,谁稀罕呢?”接着,他们又一阵嘲讽,一阵奚落,“吐槽”关上的守望者才是自命清高,说他们比关外的人更加邪恶、说他们的宣言简直是狗屁不通!
关上的守望者,比如桃木、苏珀尔等跟他们争吵起来。
蚕丛看到大家剑拔弩张,及时制止了这种无意义的冲突。
他看到了许多守望者一副幸灾乐祸的丑陋嘴脸,大概,几千年的顽固思维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观念。这些人冥顽不灵,蚕丛也不做其他想法。
督导员杨雄一脸严肃,桃木、苏珀尔心满意足,林峰、刘敏则低着头,有意避开他的目光。
青海和丁兰两位则不置一词,奇怪的是,丁兰国王脸色依旧难看至极,苍白如纸,蚕丛记得,自从他接过青铜权杖之后,他的脸色就陷入了一片死灰。
蚕丛瞄了瞄青海,然后又瞅着夏青,他说道:“青海太子,如果能够,希望你能将青罗给带过来,他已经成了一位孤儿,你知道她的处境有多危险,在关外,我将想尽一切办法照顾到她的安全。”
目前,蚕丛只知道青罗还活着。
青海视而不见,好像当做耳边风,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在他看来,只有过了这个关卡,没有人可以再回到关内。
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蚕丛将永远消失于这片大陆。。
夏青则感同身受,她同情地说道:“我受了诸葛辰妃娘娘所托,我一定会将青罗安全送到剑门关。你放心好了!”
他的话让蚕丛感到温暖。
看到这些人的冷漠,看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蚕丛一阵颓废。
他萧瑟的背影是如此凄苦。
天上的雪子又开始飘散,冷风钻进他的胸膛,他突然想到了那些在他生命中留下惊鸿一瞥的人,因为他们的死,让他理解到了这人生似乎就是一场场告别,这让他一阵悸动。
比如他父亲,他死于“为国为民之大义,”死于“心忧天下,我心光明。”然后是丁义总指挥官的死,他死于“为了寻找人类希望之光。”接着就是扎西多吉,他死于“正义与公平,以及自由。”最后就是巴桑卓玛的死,如果她已经死了的话,那她就是死于“内心的执着以及对他的爱。”当然,还有丁坤国王的死,他死于他那“心比天高的野心和极度的控制欲。”
当然,死亡是一种极致的悲与欢。而人生之中,更多的情绪来自他父亲说的那些“求不得,爱别离和放不下等。”比如有人畅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那是对亲人、故人离别所抒发的感情,比如“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这是对子女的冷漠的一种感叹,比如,还有人唱和“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那对人世浮沉、身不由己的感叹,还有一些人这样唱和:“兴亡遗恨,一丘黄土,千古青山。”那就是对历史兴衰的哀叹了。
蚕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及时摆正了姿态,从消沉的心态中清醒过来。
他看到人数越来越少,看到前行的队伍遥不可及,看到暮色苍茫,看到寒鸦泣血,他知道事已至此,说太多徒增烦恼。
未来,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此刻,他想见一见酒神阳江,他想解释一下杨术前辈的死,顺便再谈一谈丁义总指挥官的“取舍精神”。然后他想跟守望者六君子吃个火锅,喝着小酒,哼一些青春热血的歌谣。他太想跟林峰、刘敏、苏珀尔、桃木再做一番畅谈了。如果可以,他还想问问马竞去了哪里?
此去一别,再相见,不可能了!
他就是在这样一种期待、甚至有点兴奋跟迫切的心态中收到了桃木、苏珀尔、林峰、刘敏等人的邀请的。
其中督导员杨雄前辈还特地叮嘱了一句,子时一过,蚕丛必须离开剑门关,你们只有这一餐饭的时间。
蚕丛一扫白日的阴霾,他跟谭剑、廖武、野狗等领主说道:“去鸡心寨等我,你们一定要照顾自由民的安全。”
于是,最后只有曾凡、姜维、黑臀等人留了下来。
在去到守望者宿舍时,蚕丛的心情是激动的,他看到那棵大梧桐树,落下了最后一片叶,树上几千上万根枝丫在墨色的苍穹之下肆意生长。
他记得小小曾说过,“十二珠帘卷秋月,霏霏凉露下梧桐。”那个女孩可还好?他发现了槐树枝下垂着的麻鞭,那是杨术前辈在他们练功偷懒的时候惩罚他们的皮鞭,他记得,马竞、林峰“吃鞭子”吃得最多。
然后,他来到了那个前坪,当年,他跟马竞在那里对着月光,念叨着圣神的守望者宣言——“我们为正义和真理而战,我们为仁爱而战……”
他就是在这种略显兴奋的情绪走进这个临时打造的营帐中的,那是他在做守望者时,这些兄弟为了不打搅其他人睡觉,临时搭建的一座烧烤灶台。
在他走进营帐那刻,里面已是香气缭绕,灶台之上是一个大的瓦罐钵体,里面浓密的辣汁油在翻滚。
由于丁坤国王吃辣,所以他们带来大量的辣椒,蚕丛看到钵罐里盛满了牛肉、牛肚、牛杂、牛骨,然后伴着蒜苗、毛豆、酥肉、豆皮、油麦菜和菠菜。
这可是一种久违的味道,一种青春的味道,同时,也是一种友谊的味道。
桃木、苏珀尔、刘敏、林峰围在一起,他们似乎已经久等了,见到蚕丛到来,就跟3年多前一样,苏珀尔大大咧咧地将一钵子的酒,推到蚕丛的眼前,叫嚷道:“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桃木嘴上油脂淋漓,他咬着一块牛排,“来,兄弟,此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
蚕丛看到大家逸兴遄飞,可谓“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仿佛又有年轻气盛之感,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叫嚷道:“来,让咱们不醉不归。”
林峰扯开嗓子叫嚷:“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说着将上衣脱掉了,打着赤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顺势将蚕丛的英雄剑扯到一边,说道:“咱们今天只谈感情与友谊,不聊剑门关上那让人头疼的破事。”
蚕丛差点一股热泪涌将出来,说道:“对的,这才是兄弟。美酒千杯逢知己,清茶一盏也醉人。”在他看来,也只有在这种年纪相仿的朋友中间才能找到最纯正的情感了。
蚕丛一连喝了十几杯,他很久没有酣畅淋漓了,他越喝越伤心,越伤心也就越控制不住情绪,他热泪盈眶,嚎啕大哭。
而就在他举杯再度豪饮之际,身强体壮的苏珀尔突然发难,他一把抱住蚕丛的双臂,接着桃木站了起来,他死死攫取蚕丛的腰椎,林峰和刘敏则紧紧绑住他的双腿,蚕丛惊惶不安,大叫一声:“啊,你们…”
只这时,辅导员杨雄突然闯了进来,他左手拽一把锋利的匕首,脸上凶神恶煞,一把朝蚕丛前胸搓来。
他叫嚷道:“我这是为好大哥杨术报仇。”
蚕丛猛然一惊,他奋力挣扎,此时,杨雄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腰腹。
蚕丛极力挣脱,就在他差点要逃出执拗之际,苏珀尔不知道从哪里抽出另一把匕首,擦进了他的胸膛,他叫嚷道:“我这是为守望者兄弟报仇,你违背了守望者誓言。不然他们会死不瞑目。”
然后桃木同样补了一剑,他叫嚷道:“你让那么多野人入关,这破坏了剑门关几千年的信念与传统。我这一刀是为了丁义总指挥。”
蚕丛睁大双眼,巨大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同样,也因为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而震惊。
对的,他们的理由都是正义而光明的,他们的做法也是对的,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要死了!他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低头看了看前胸三处血窟窿,鲜血长流,他挣扎着,接着,他晃悠悠地倒在地上,一阵悸动,颤抖。
营帐外的姜维、黑臀、曾凡似乎听到了激烈的对抗声,可当他们冲到营帐内时,蚕丛已经停住了呼吸,而他的眼睛却还是睁开的。
他们纷纷抽去了钢刀,这时,背后一个冷峻的声音传来:“这是剑门关上的规矩,我们无法容忍一个叛徒的存在。这是守望者分内之事。我要是你们的话,绝不会意气用事。”
姜维注意到是阳江的声音,这个家伙的剑术跟扎西多吉、杨术不相上下,早些天他们领教了他的功夫。
他知道不必要做无谓的牺牲,于是收起了长剑。
他说道:“我的要求很简单,我们看着蚕丛入殓就走。”
而就在这时,剑门关医师莫克明来了,于此同时,什邡古城丁兰国王的寝居发出了一声响破天际的惨叫,似发生了极为严重的怪事。
莫克明跟飞将军关系密切,他想不到蚕丛居然被刺死了,他说道:“请将他的尸体抬到治疗室,我要给他整理仪容,这是我对他父亲的交待。”
杨雄招呼一声,火速往丁兰国王的居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