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的正月还是很冷的,即使是正午时分,阳光卯足了劲儿的普照大地,钟吾琅琦还是控制不住的抖了两下。
没办法,谁让他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囚衣呢?
他跪在刑场中央,四周围了一圈士兵,再外围是密密麻麻的百姓,大多都在骂他。
钟吾琅琦跪的笔直,尽可能的转动脑袋看了一圈,看来是没人来给自己送口断头饭吃了。
“让让,让让,让咱家进去!”
在行刑的前一刻,新上任的内侍总管方兴围拨开人群,穿过守卫,手里拎着个食盒大步往刑场中央走。
“还好赶上了,驸马爷,奴才来替八、替夏沐川送您一程。”
“有劳方总管。”
钟吾琅琦先是看了眼他手中的食盒,又抬头问道:“王爷他……”
“唉!昨个儿已经上路了。”
方总管打开食盒,里面只有一小碟妙味坊的桂花糕,他小心的捻起来一块儿递到跪着的人嘴边,“陛下念及手足之情,许诺夏沐川一个临终遗愿,他便是希望有人带着这碟糕点,来替他送您一程。”
“多谢。”
钟吾琅琦没再多说什么,就着方总管的手狼吞虎咽的把一碟子糕点通通扫进了肚子里,小皇子,您可是后悔了?
行刑的时辰到了,他能看见身后刽子手高高举起的鬼头刀映在地上的倒影,犯由牌被监斩官抛起来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思绪却回到了很远。
……
钟吾琅琦十六岁那一年。
“弟弟,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就回来,你可千万别瞎跑听懂了吗?”
“皇兄,你要去哪里?我自己害怕~”
“闭嘴,在外面要叫兄长,我说了多少次了!我去里面有点事,你太小,不让进,乖乖等着,明白了吗?”
“嗯!那你快点儿回来。”
“好!”
钟吾琅琦从天龙观出来,心情没有好到哪里去,便想到后山的林子里走走,刚走到深处就听到这么一段对话。
皇兄?黄兄?
那声音听着像个稚嫩的奶娃娃一般,应该是第一个吧?
他刚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就看见一个身穿暗紫色锦袍的十二三岁的少年从林子里快步走了出去。
少年长得精致白皙,皮肤看上去吹弹可破,一脸笑意嘴里还念念有词,“呵呵,好弟弟,你就在山里喂狼吧!”
钟吾琅琦见少年走远,才皱着眉往林子里走,瞧见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公子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低着脑袋把玩手里的玉佩。
这小公子也是一袭紫衣,看着要比刚才那位少年身上的精美不少。
他只随便套套话,便知晓了眼前这个被留下喂狼的是十三皇子夏沐新,而翩然离去的则是八皇子夏沐川。
钟吾家早几代也曾鼎盛一时,可惜家族像受了诅咒一般,子嗣艰难不说还都不长命,人丁一代少于一代。
钟吾琅琦出生不久父亲就没了,他便成了家里的独苗,旁系没有,主干也就他这么一个,幼年袭爵成了小侯爷。
本就艰难的侯府变得更加艰难。
看着眼前的十三皇子,他不想多管闲事,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本钱。
“嗷呜~”
本来已经转身往林子外面走了,却听到了一声狼嚎,脚步一顿,钟吾琅琦又折了回去。
“你弟弟呢?”
齐淑妃手里的软鞭一下下的打在夏沐川的身上,精致娇美的面容此时有些扭曲,“奴才们都说了是你带出去的!”
“你到底带他去哪了?”
夏沐川跪在未央宫的正殿里,外袍已经脱了,完好的搭在一旁的木桁上。
洁白的中衣被抽出了几道口子,染上了血迹,说起谎来面不改色,“母妃,儿子带弟弟去了西郊的林子,是弟弟央着我带他出去玩,我去小解,让他等我,回头人就不见了……”
天龙观在京都城东郊二十里外,让那些蠢货到西边儿找去吧!
齐淑妃又狠狠地抽了一下,“你就在这儿跪着,什么时候你弟弟回来了,你才可以起来!要是找不到你弟弟,你也别活了!”
说完将软鞭扔到地上,出去吩咐人赶紧去西郊找人。不想却有侍卫来报,说是十三殿下自己到了宫门外。
六岁的夏沐新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是一片林子,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兄长给扔了,还当自己不该和旁人走,害得兄长回去没寻到自己。
夏沐川少不得又被打了一顿。
后来询问之下,带走弟弟的人只说是自己的朋友,夏沐新颠三倒四也说不清什么,只说那个大哥哥长得英俊,说话有理看着不像坏人,他又害怕,就跟着走了,然后就被送到了宫门口。
钟吾琅琦再一次见到那位拿弟弟喂狼的八皇子是在来年的春狩上。
小皇子孤零零的一个人进山狩猎,他也是一个人,饶有兴趣的跟在小皇子的后面。
“呦呵,这不是表弟吗?您怎么一个人进山了?”
小皇子似乎没听出来那人语气里的嘲讽和不屑,竟然还行了个礼,随后指着那人随从手里拎着的死狐狸,“表兄,这只白狐是我猎到的,请还给我。”
“哈哈哈,你在胡说什么?有人看见吗?”
那人大笑过后,驱使马儿上前两步,在小皇子的脸上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不然我们去问问淑妃娘娘,您会射箭吗?想要猎物也行,你求求我,哥哥便送你只一山鸡。”
钟吾琅琦跟在远处看着有些惊讶,宗室皇亲都敢欺负这个小皇子,还抬出来齐淑妃压他,看来他十分不得母亲喜爱啊!
小皇子红着眼睛什么也没说,还得乖乖让出路来。
十三岁的少年本来就不精骑射,后来也没打到什么好东西,灰头土脸的回去参加晚间的宴会。
多年藏拙装鹌鹑的钟吾琅琦,这日鬼使神差的在晚宴的赛诗环节拔了头筹,既是艳惊四座,也引得了不少公子哥儿的不满。
他虽然有个侯爷的名头,但是只有这么个名头。
皇帝却是对这位小侯爷多看了好几眼,以前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记住过,不想年纪轻轻文采却是一等一的,往日竟是一点儿也没听说过。
“永安侯,果然有你先祖的风采,说说想要什么奖励?”
这是固定的规矩,狩猎最多的,和赛诗的魁首,都可以向皇帝讨赏。
“回陛下,微臣想要那只白狐!”
钟吾琅琦伸手指了指被挂在一旁展示的死狐狸。
“就要这个?”
“没错!”
钟吾琅琦看了眼上交死狐狸的男子,又转身恭顺的跪好,“臣日映时分追过这只狐狸,想给母亲做件坎肩,但是眼见着一位刚够春狩岁数的小公子射中了。”
“不想这小狐狸成了彩头,臣又侥幸得了讨赏的机会,望陛下成全。”
夏沐川毫无存在感的坐在几位皇兄的后面,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又看了看那个抢自己猎物的人,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趣极了。
钟吾琅琦,永安侯吗?
以前确实没关注过这么一号人,现在倒是想关注一下了。
小皇子偷偷的、不动声色的打听了好些日子。
永安侯在国子监读书,一直中规中矩,既不让夫子头痛,也不招同窗嫉妒。
这和那日在春狩上的表现可是对不上号,小皇子对他更有兴趣了。
永安侯府更是破落的可以。
主母软弱可欺,身子又不好,小主子年幼,府里的奴才极不成样子,本就不富裕的侯府被刁奴侵占了不少银钱。
钟吾琅琦十五岁那年大肆整顿了一番。
偌大的侯府只留了三个院子,其他全部贴了封条,下人能自赎的,交了银钱便可拿回身契走人。
没钱的便找人牙子全部发卖。
又重新买了几个丫头、小厮,能伺候母亲、洒扫、做饭也就够了。府里一下就清净了。
小皇子想着什么时候去会会这个在春狩上替自己出头的落魄小侯爷,一直没寻到机会。
钟吾琅琦那日出了风头,属实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原本除了和张家公子略微交好一些,在国子监他就像透明人一般。
这透明人突然不透明了,时不时就有人给他使绊子或者冷嘲热讽一通。他全都忍了,还像过往那般,只做个中庸的学生。
和小皇子纠葛的开始,是在他十八岁那年。
春日里的京都,那雨是说下就下。
钟吾琅琦从国子监散学,雨大的像是从天空中倾倒下来一般,同窗几乎都有小厮拿着伞等着,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门沿下看着大雨发呆。
等同窗们散尽了,他才发现还有一个人,竟然是那位小皇子,一年不见又长高了不少,脸上有了些棱角,但还是白嫩。
钟吾琅琦等了一会儿,雨是毫不见小,“那便淋淋雨,醒醒脑子吧!”他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便走了出去。
后面跟着个小尾巴。
钟吾琅琦回头好几次,小皇子独自一个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也在醒脑子。
他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湿透了,就在要关门的时候见到小皇子贴墙站着,大门关上又开,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殿下,寒舍简陋,不嫌弃的话,您进来避避雨?”
夏沐川闻言眼睛亮了亮,小跑着就进去了,还不忘行礼,“多谢侯爷。”
小皇子今日又被母妃责打了一顿。
因为弟弟犯错被父皇斥责,母妃心疼弟弟,火气旺盛,所以打了他一顿。
他今年头上就从未央宫搬到了文华殿,跟皇兄们做了邻居,今日母妃跟前的小公公来找,他还幻想过母妃是不是想他了。
哪知一进寝殿就让他脱了外袍,软鞭子就打了下来,怨他作为兄长没有好生看顾弟弟……
也不知道当年是哪个多管闲事的把小兔崽子从狼嘴里救下来的。
被打之后他撇下那个本就对他不怎么上心的内侍,逛着逛着就到了宫门口,逛着逛着就到了国子监。
至于为什么来这里,大概这个落魄小侯爷,是多年来唯一一个为自己出气的吧,虽然可能是无意的。
但是他觉得大概率是有心的。
人还没见到,却先下雨了。
“殿下,这是微臣的旧衫。”
钟吾琅琦有些羞赧,这衣服属实配不上精致的小皇子,“您将就着穿下吧,不然恐怕会染上风寒。”
“多谢侯爷,方便让我沐浴一下吗?”
夏沐川伸手接过衣服,犹豫了下还是提了个要求,他被打之后就出来了,软鞭子虽然出血不多,可是也有点,他感觉都粘到身上了,难受的很。
“自然,您稍等。”
侯府眼下只有三个院子能用,小皇子只能在钟吾琅琦的院中沐浴,浴桶放在了厢房里。
“嘶!啊~”
钟吾琅琦回房里换了件干爽的衣服,拿了本书想坐到廊下看,万一小皇子想唤人,自己也能听到。
书还没翻开,就听到了一声压抑的痛呼,“殿下?殿下?”
没得到回应他有些慌,不管这小皇子多不招人待见,那也是皇子,万一在自己府上出了问题,封条估计就要贴到大门上了。
“殿下,您……”
啪嗒!
厢房的门被推开了,钟吾琅琦手中的书掉到了地上。泡在热水里的少年手指扣着桶边,咬着嘴唇轻轻的发抖。
“这些伤……?”
“我犯了错。”
夏沐川把自己整个人都泡了进去,只露个脑袋在外面,身子又抖了一下,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
钟吾琅琦转身就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瓶金疮药,“殿下忍着点,微臣受伤就用这个,虽不名贵,但是很管用的。”
小皇子很感谢他没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