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玄月之下,佑安侯府的门人正领着户司侍正艾明进入花厅。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看见自己的上司,户司侍首谢闻达正坐在屋中喝着香茶。
“下官见过谢侍首。”
艾明赶紧上前去见礼,但还没等谢闻达回他,就听见子阳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都到了?”
“见过侯爷。”谢闻达与艾明连忙起身行礼。
“免了免了!都是自己人,坐吧坐吧!”子阳茂一边挥退身边的所有仆役,一边坐上主位,就是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侯爷今日……叫我们过来……”谢闻达小心翼翼的窥探着子阳茂的神色。
“不着急,先吃先吃。”子阳茂拿起筷子,给两人碗中各夹了一块排骨,吓得二人又赶紧起身拜谢。
“谢侯爷!”
“侯爷使不得!”
“吃吧!别客气,我家这厨子可是在宫里做过十年的老御厨,这做菜的手艺可不一般!”子阳茂不怒不笑也不瞧他们,只是自顾自的吃了两口素炒的青菜。
艾明双手捧起筷子,夹住碗中排骨的同时还偷偷瞄了一眼坐在自己右侧的谢闻达,直到看见自己的上官已经将骨头咬在嘴里了,他才敢把筷子上的肉往嘴里送。
“好吃吗?”子阳茂冷不丁的出声,差点把身边两人的魂给惊飞。
谢闻达赶紧吐出骨头,咽下还没嚼烂的肉,回道:“好吃!好吃!不愧是曾经的御厨,这菜做得果然味道一流。”
艾明的排骨才刚入嘴,来不及跟上话,只好附和着使劲点头。
“听说户司出了大事?”
“回侯爷!是……一个叫张晚成的计官死了。”谢闻达放下筷子,把身子转向子阳茂,毕恭毕敬的低着头回道。
“不止这事儿吧。”
艾明擦着一脑门的冷汗,颤颤巍巍的接过话来:“回……回侯爷,确实还有别的。那个张……晚成死前,曾向下官禀告,说……户司采买军马的一本记册……弄丢了!”
子阳茂又给二人夹了一筷子笋丝,漫不经心的继续问:“你们可知太子殿下最近专门出城去抓了一个马贩?”
艾明和谢闻达互相看了看对方,两人都一脸懵。
“听说这次采买谨禁司的人没去,是艾侍正领的队?”子阳茂放下筷子瞟了一眼艾明。
艾明一听,吓得赶紧跪倒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回……回禀侯爷,下官……下官也是赶鸭子上架才去的!谨禁司监户府的胡傲人伤了腿,谢侍首便命下官随行监察!下……下官全程不敢怠慢,采买期间绝对秉公职守!还望侯爷……明察!”
谢闻达也赶紧站起来行礼解释:“回侯爷!确实是下官命艾侍正代为监察随行的。当时出发在即,谷侍正又正在忙着征收税金的事宜。不得已,我便与监户府商议,决定让艾侍正代监户府行使监察之权。”
“擅自更换监察,却未上奏陛下!你们好大的胆子!”
“回侯爷!下官是递了折子的!只是……直到出发时,都未见得陛下的批复……。”谢闻达咽了咽口水,心跳得都快从嗓子里蹦跶出来了。
子阳茂先是面无表情的看了看被吓得半死的两个人,突然间来了个大变脸。
他站起身去扶起艾明和谢闻达,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温和的笑道:“尽了心力就好!”
两人同时抹着一脑门的汗水,魂不守舍的坐回木椅上。
“自从太子殿下监国期间撤掉了谨禁司的少首和少辅之位,谨禁司内是群龙无首、各种混乱!唉……殿下啊……就是太过年轻,做事不曾考虑过后果!这下出事了吧!”
谢闻达听出子阳茂的话外音,赶紧接上他的话:“侯爷说得是!殿下思虑不周,让我们其他各司府都跟着遭罪不说,还影响到我孟章的社稷!下官今日回去便准备奏章,向陛下呈报这番裁撤对我户司的影响!”
艾明也看出子阳茂的意图,跟着谢闻达说:“下官也会在集议上告示各府官此事的危害!”
“用词不要太激烈,阐述事实即可!你二人都是陈醒的门生,可不要让他难堪啊!”子阳茂满意的为他二人添了满满一碗汤,浅浅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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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玉跟在卞沧临身后小心翼翼的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又是那一处积水,他回过身去想要牵她的手,却发现这丫头一副遭遇恶狼的表情。
“……你这是准备逃,还是准备同我打一架?”
“嗯?”
卞沧临走过去,拉起她握成拳头的双手,替她舒展开来:“我就真那么可怕?”
慧玉听出他语气里的哀怨,反倒生出歉意。
她赶紧摇摇头,解释道:“只是见你一路都不讲话,以为你正生气。”
“我有那么小气?”他一如平常那样戳她的脑袋,笑了。
慧玉扬起头盯着他的双眼,淘气的点点头:“嗯!”
“臭丫头!”他笑骂道。
“臭小子!”她也学着他骂。
他无奈的叹气,但还是牵起她的手跨过那滩积水,幽幽说道:“我不是生气……只是以为你会很爽快的应下婚事。结果……你却对我没那份心思。”
慧玉拽住他,两人停在土埂边,相对而视:“殿下,您认识的楚琰……只是作为伴读的楚琰!而我认识的殿下,也只是威风凛凛、桀骜不驯的太子殿下!今日我并非在拒绝殿下,只是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来了解彼此。夫妻,不是完成一场婚宴便可以执手白头的……”
卞沧临疑惑的看着她:“我见你爹娘挺恩爱的,为何你……”
慧玉惊觉自己失言,赶紧找了借口找补:“戏本子里那些成婚后失意闹架的故事,我看得多了!我可不想将来变成本子里的怨角儿!”
他哑然失笑,重新牵起她的手往家走。
“对了,我在万卷阁看见你把俊山公送你的东西留下了,为何?”
“那匣子还是留在内宫中吧!”慧玉扇开眼睛边飞来飞去的小虫,回答到:“图,我虽拼得出来,却死活粘不成形。这些年我同俊山公用了各种方法,结果都是打回原形。既然没法完成拼接,那还不如留在内宫。宫外不比宫内,人多眼杂,若带出来,之前做的种种安排不就白费了吗!”
“好吧!”卞沧临推开院门,将她送了进去:“那便等你随我入主永昌宫时,再交还于你。”
“殿下就这么自信我一定随您入主永昌宫?”
“自然!”他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这世间还有比我卞沧临更适合与你为伴的男子吗?”
慧玉咯咯咯的笑了。
两人正说笑着,院里跑出来一个黑影:“大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又出了什么事?”卞沧临看着莫慎行一头汗水的跑过来,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陛下召您去戒阁。”
慧玉心里一惊。戒阁……她听巧嫣姐姐说过,那是皇城内所有人犯错受罚的地方,包括皇族。
“殿下……”她不自觉的拉住卞沧临的袖子。
“没事。”他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一会儿慎言回来,你告诉他我同慎行先回去了!让他给齐川找间客栈先住着,等新屋建好了,再让他住过来。”
“不用,先生的书屋里面有歇榻,可以让他先进书屋去。”
“也好!”他拍拍她拉住袖子的手,说:“我走了,别担心。”
说完便翻身上了莫慎行牵来的黑马,疾奔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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耸立在中围宫西南一侧的戒阁,从外观上就透着一丝恐怖。全黑石的墙体上仅有屈指可数的两扇小窗,大门则是由昊墟城特产的碎骨木所制,又沉又韧,没有机关锁根本无法开启。整座戒阁除了门框上雕了两条古兽青蚺,再无任何装饰。
卞沧临独自走进戒阁。阁内没有使用寻常的火石灯和煜豆,而是靠着一盆盆不会熄灭的礁铁照亮整座屋阁。
红彤彤的礁铁火光将卞沧临的脸也映得通红。他刚走到九阶台下,两旁便闪出二三十个身穿黑甲、脸戴鬼面的宫卫。
“儿臣见过父皇。”卞沧临看到九阶上的身影,立刻跪下行了伏地礼。
“你可知道为何让你入戒阁?”九阶之上的卞玄曦端坐在玉石龙座上,低沉的嗓音响彻整间戒阁。
“不知!”
“去年,你监国之时,借谨禁司少辅收受贿赂之机裁撤了少辅之位,又在老少首退职之时禁掉了此职位的官员调配。当时你告诉朕,谨禁司同择冕司上官虽统称少首少辅,但谨禁司的少首少辅皆由择冕司举荐、委派,这样承着恩情的谨禁司要如何谨,如何禁?是否?”
“是。”
“朕也曾多番告诫过你,撤销统管一司的高职,需慎之又慎。未做好万全安排之前,切不可冒然裁撤,是否?”
“是。”
“昨日,士戎司的军造府、择冕司都在奏报中陈请恢复谨禁司少首少辅之位。今日,谨禁司监户府上报了监户府官员在采买军马时无法执行调配的情况!你可知晓?”
“儿臣……知道。”
“那么现在……你知道为何让你入戒阁了吗?”
“……儿臣愿意接受惩戒!请父皇赐罚。”
“过水鞭五十,你可领?”
“领!”
“好!伤好后,去谨禁司监户府任监官吧!”卞玄曦说完便下了九阶,低头看了一眼儿子后抚着胸口径直离去。
一个时辰后,戒阁大门打开,莫慎言和莫慎行带着永昌宫的侍官们将一背鞭伤的卞沧临给抬了回去。
第二日的集议,众官全都在议论恢复谨禁司少首少辅的职位,并签写了众集文奏报。第三日,玄曦皇帝先行开口,斥责了不在朝议现场的太子,而后又下旨由择冕司尽快举荐挑选官员入职谨禁司少首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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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半个多月,卞沧临都没有出现在欢居,甚至连莫慎言和莫慎行都不见踪影。
慧玉每日都会跑去城中褚家的店铺附近转悠,希望能偶遇上褚家兄弟问出些消息。
这日,在院子里正练字的齐川刚松了松酸痛的胳膊,就见慧玉一脸忧郁的进了门,手上还多了件脏兮兮的圆形物件。
他赶紧迎了上去,问道:“阿姐,你这是捡了个什么玩意啊?可打探到那位公子的消息了?”
慧玉摇摇头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将手中的圆物放到地上,又捡了根树枝来剥那东西上的黑泥。
“阿姐饿了吧!我蒸了些香米糕,就等着你回来吃呢!”齐川也跟着蹲下,关切的注视着她。
“我还不饿,”慧玉终于张了嘴,勉强挤出些笑容来:“阿弟先去吃吧。”
“可是阿姐……”齐川还想再劝劝,却被慧玉给截了话。
“我先弄完这个就去吃。别担心阿姐,好吗?”
齐川无奈的点点头,刚准备站起身,却被剥去黑泥的那玩意给吸引了注意力:“阿姐,咱家有锅盖,你干嘛还捡个锅盖回来?而且这还是被改小了的锅盖,咱家那口大锅也用不上啊。”
“就因为这是个被改小了的锅盖,我才捡回来的。”
“为什么?”
“因为它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齐川抠抠脑袋,一脸懵的又盯着那锅盖看了好几眼。
“蹲在那聊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慧玉惊喜的回过头去,果然……是他!
“你……你怎么瘦了?回去出什么事了吗?”她举着一双脏兮兮的手不知该放哪,只好背到身后去站到他面前。
“没出什么事,只是被禁了足,出不来,想你想瘦了而已。”卞沧临微笑着替她拨开遮住眼睛的几丝垂发。
她脸微红,但还是又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她身后的那块锅盖:“你们姐弟俩在谈论些什么呢?”
齐川毕恭毕敬的站起身来行礼,然后才指着地上说:“阿姐今天不知从哪儿拾了个锅盖回来。”
“锅盖?”卞沧临弯下腰,把那脏兮兮的玩意捡了起来。
这锅盖与寻常锅盖的样式一样,只是大小不同……只比他的手掌大了一圈。
齐川见卞沧临开始皱眉,畏缩着往后退了退:“那……那个……我去把香米糕盛出来。”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
卞沧临看了一眼他,转头疑惑的问慧玉:“他跑什么?”
慧玉眨眨眼,也莫名其妙:“大概是……饿了?”
“我让慎行去第一楼取菜去了,估计还有一会儿就能到。”
“看来大公子每次来都是来喂食的。”慧玉忍不住笑,还差点把手上的泥蹭到脸上。
卞沧临拉住她脏兮兮的爪子,把手中的锅盖放到石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刺绣精美的手绢替她擦了擦手:“可不得喂胖些!万一我又出不来,你至少还能靠身上攒的肉多撑两天。你看我这半个多月没来,你都快皮包骨了!”
“哪里皮包骨?齐川会做各种糕馍,我已经胖了一圈了!”
她不服气的顶回去,却被卞沧临戳着脑袋给怼了回来:“吃些糕馍就胖了?你以为是喂猪吗?”
“卞沧临!”她气急败坏的吼到,却把出去闲逛才进门的大黄给招了过来。
“汪!”大黄扑到卞沧临身上,但下一秒却转头去叼石桌上的锅盖。在被卞沧临拽住后,便开始对着那玩意一顿龇牙咧嘴的狂吠。
“它怎么了?”慧玉看着大黄,奇怪的问。
卞沧临盯着桌上的锅盖看了一阵,然后拿起来用手绢擦拭干净了上面剩余的黑泥……
“楚琰……你这锅盖是从哪里捡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