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隆隆,整个沈阳,灯火通明,人群如同忙碌的工蚁,在南北主干道上往来不息。
一个个受伤的人影被抬下,一个个新的身影又挺身而出。
源源不断的沙袋、箭矢、火药,跟着他们运上了南城的城头。
满城的男女老幼都在忙碌,因为城破了,大家都只有一种共同的命运。
城楼之后,三个文官都面色紧张,紧咬牙关。
远方,城下的尸体已经慢慢堆积起来了,还是没有半点进展。
若非不得已,攻城实在是下策,后金没那么多人命来填城。
“旗兵退下,辅兵轮流压上”
“和吴克善说说,辅兵之后,让科尔沁的勇士先上,破城后,人口财帛,他们先挑”
黑暗中,努尔哈赤闭上了眼睛,只有手指,还在有节奏的敲打着身边的头盔盖子。
远远的身后,范文程留意到,大汗手指敲打的节奏,与明军火枪火炮的节奏,暗暗吻合。
-----------------
沈阳城东,小尖山。三个邬堡被用壕沟连在了一起,此前被攻破堡城的、主动撤退的,零零散散的明军,都汇总在这里,有四五千人。
人群中燃起了一个巨大的火炬,一个银色飞鱼服的锦衣卫百户慷慨激昂。
“而今后金的兵力,都在沈阳城了,其他地方,防守都是空虚的”
“奉陛下密令,招募敌后敢死队。杀奴报仇,建功立业。”
那百户拿出一本小册子。
“任务一,潜入后金大营,烧军粮、烧马厩。穿后金人和蒙古人的衣服,混进去,待火起混乱,再逃回来。”
我去!我去!好多精装汉子举手报名。
张盘刚立起身子,就被毛文龙拉了回去。
“容易送命,不值当”
“任务二,到后金进退兵的要道挖陷阱,埋万人敌。后金一来,点火就跑。只要藏得好,就能捡人头,立大功”
我去!我去!又好多人报名。
张盘看了看毛文龙,他仍是摇了摇头。
“不成,太他娘的辛苦了”
“任务三,到后金家里走一遭,杀人放火随便做,金银财宝随便拿。白天躲山里,晚上干他娘。遇见汉人全都放了,遇见建奴全杀了。命大的,一路干到宽甸,再转到复州或者转到镇江,那里有大明水师的援兵,不怕建奴攻打。”
这任务摆明了九死一生,几乎无人举手。
“我干了”
毛文龙兴高采烈,吐掉口中的草签子。
“凭啥只有后金来,不能咱们去?有种的跟着老子,去捅一捅野猪皮的旱道”
哄笑声四起,就凭这句粗话,哗啦啦许多人站到了他的身后。
-----------------
五更天,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
努尔哈赤敲击头盔的手指,停了下来,墙上明军的火炮火枪,开始有气无力了。
是时候了。
努尔哈赤带上了头盔,大步向前。
身后呜呜的牛角号声一变,南城前的蒙人、汉人、高丽人都退下了。
但他们身后,更强、更厚的黑色潮水,已经汹涌澎湃!
城门内,三个文官都知道,决战时刻来临了。就连此前最为笃定的洪承畴,手都已经微微颤抖了。
毕懋良反而在此时露出了微笑
“两位安心,陛下让我运来多少军械,只有本官最知道”
在灯火通明的沈阳南门附近,几个黑暗的小院,几乎没有灯光。
因为这里对明火实行管控。
一个个黑衣净军,一队队的工匠,已经准备就位了。
大大小小的万人敌,猛火油弹都已经准备就绪,他们今天承担着一个重要的任务。
点炮仗。
要准确把炮仗点在冒黄烟的地方,这可是个技术活。
呜呜呜~~~,所有的牛角号声都被吹响,响彻天地
“乌束克伊!”“乌束克伊!”
“后金无敌!”“大汗无敌!”
几万张喉咙一起呼喊,声势震天。
无数楯车,身影、云梯,攻城车一起来袭。
就像是惊涛骇浪,席卷天地,小小的沈阳城,这一刻竟然显得摇摇欲坠。
但,就是没有坠。
就在那汹涌黑潮即将吞没城头的一刻,一声尖锐的号角声响起。
那是唢呐的声音,从未被用于战场。
但今夜之后,所有的后金人,都会铭记这种恐怖的嘶叫声,那是开启暗黑之门的哀乐。
空中有无数看不清的黑点,随着这恐怖的嘶叫一起落在地上,然后,嘶叫声再也听不见了,
因为爆炸声接连响起,最后合成一声巨响,铺天盖地。
沈阳南城门之前,已经成为十八层地狱。地动山摇,火焰滔天。
爆炸声掩盖了任何人类的声音。火焰中看不清扭曲的人体。
这是一串绚烂的花火,壮烈、美丽,但不持久,因为很费钱。
这不到五分钟的爆炸,大概用掉了京师王恭厂百十年火药库存的十分之一。
这一刻山摇地动,空气也因为温度的变化而撕扯,一切影像,都变得扭曲。
“吁律律”
黑暗中连同努尔哈赤的坐骑,也被惊吓得连忙后退。
“退兵”
那金属音色,还是冷冷的没有表情。
-----------------
三十里外,奉集堡也在深夜中醒来。
因为那声巨大的声响,北方的一片黑暗天空,此刻就像是被染红。
总兵候世禄忧心忡忡。
-----------------
黎明还是来了。
后金营寨,空了不少,还有些许地方还在冒烟。那是昨夜明人敢死队来袭的痕迹。
但后金人很警醒,尤其是有海东青和猎犬这两种生物的存在,明人并未取得什么战果。
帅帐里,两排军将面色各异,有愤怒、恐惧、仇恨、不甘、沮丧。
高坐当中的努尔哈赤依然面无表情。
跪在堂前的李永芳色色发抖,背上已经被鞭打得血肉淋漓,鲜血合着碎肉,啪嗒啪嗒往下滴。
“约好的明将和蒙人,都没有开门。明人,还装备了新的火器”
那金属音色,依然冰冷。
“奴才,确实不知”
“起来吧,这事,吾也不知”
不单是李永芳,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大汗竟然饶过了他?!
为什么?大汗自然不会解释。他依然面无表情。
“下次,就不能不知了”
“大汗,主子,不杀之恩,奴才永生……”
李永芳还在感激涕零,一个传令兵急冲冲的走了进来
“大汉,十贝勒来了”
“他来干什么”
方才还一脸平静的努尔哈赤,此时眼中竟然露出了杀气!再也抑制不住的杀气!!
德格类急匆匆的冲进帅帐。
劈头盖脸的,迎来了他父亲的鞭子。
“你不守着你的奉集堡,来此做什么”
那一鞭打得德格类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吓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然而,他父亲嘴里的话,更加冰冷
“擅离军阵,论罪当斩”
这句话让他哭了
“阿玛,儿臣听见北方有巨大声响,天地震动,所以才率军赶来,并非擅离军阵啊”
两边的军将,都跪下来求情了
“阿玛,十哥情有可原啊”
“大汗……十贝勒事出有因”
然而努尔哈赤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你说,在奉集堡都能听见?”
他的面孔上,竟然露出了微笑
就在这功败垂成,后金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挫折之后
他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
-----------------
黎明终于冲破了黑暗,金色阳光照在沈阳城南门。
那历尽烟熏火燎的黑色城墙,被打上了高光,累累伤痕一览无遗,反而显得威武不屈。
曾经的密密麻麻防御工事,此刻已经不知去向,地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洞,还有已经燃烧完、或还在燃烧的余烬。
再往后看,那些幸未燃烧的木头、沙袋、残破车轮,都被后金军收集在一起,堆积成一道圆弧,环绕着整个南城门。
他们竟没有退。还想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城头的沈阳军将们,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不解的看着这一幕。
新的布防已经完成了,而今守城的都是北门和西门调来的新士兵,新枪炮,严阵以待。
我们,不再恐惧。
日头渐中,“呜呜呜~~”号角声突然又铺天盖地的响起
然而,雷声很大,雨点很小。只有那些心惊胆颤的汉军,被用刀枪逼着,发起了新的冲锋。
“杀!”“乌束克伊!”“乌来!”“??!”各种语言的冲锋口号,依然声势惊人。
然而,队伍冲到城下,招来守军的枪炮攻击之后,就马上退回去了。
而监军的后金人,竟没有杀人,只是要求汉军重新整队,然后再攻一次。
这是后金人的疲敌之计吗?草船借箭还是想干吗?
然而,后金人还嫌攻城的声势不够浩大,一万骑军来来回回奔走,卷起巨大的烟尘,还将牛羊粪之类添加物扔进火堆,卷起滔天黑烟。
“不好!”洪承畴如大梦初醒。
两位毕老师依然一脸不解:
“后金人想围点打援”
“他们在制造破城假象,引诱我奉集堡的守军来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