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大,但有点儿冷。
李凡是修士,他不怕冷。
其实就算李凡是凡人,这时的他也不会怕冷。
因为,他刚用一晚上的时间,喝了三十七杯非常烈的酒。
非常烈是多烈?
烈到足以让李凡暂时忘记自己深埋在心底的痛苦。
可酒意终是会随时间消散的,能长醉不醒的只有死人。
繁星夜,月半缺。
李凡已很久没在晚上看到过满月了。
近来每每望月,李凡就会想起童年时的那个下午,那个老人,那只水晶球,那十六字意味深长的偈言。
风起而兴,月缺而悲。花在哪儿?雪在哪儿?
他一手提着酒葫芦,孤零零站在岸边,静吹冷风。
表面看,李凡很惬意。
实际上,他也确实很惬意。
他凭什么不能惬意?这是每个人的权力。
这些年来,李凡已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煎熬,可他也绝不会浪费任何享受孤独的时光。
孤独的人,爱做无聊的事。
李凡默数路过的人。
他数了四个。
第一次,李凡点到了昂首阔步的刘思霖。
这个失意的男人停在岸旁,一头投入漆黑的大海中,动作不带分毫犹豫。
刘思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遗物,是浮在海面上的三个软绵绵的泡泡。
泡泡破了,他便不再有活过的痕迹。
李凡静静地看,看一个生命的消逝,看一个灵魂的重生。
然后他哀悼。不止为刘思霖哀悼,更为每一个命途多舛的好人哀悼。
第二次,李凡点到了木婉灵。
这个兴奋的女孩儿攥着够她下辈子吃穿不愁的珍珠,兴冲冲地往客船上走。
一时的得意忘形让木婉灵忘了怀璧其罪的道理。
伤害她的人是两个走火入魔的筑基散修,而他俩想劫的也绝不仅仅是财和色。
李凡本想出面,可他在最后关头莫名其妙地停下了拔剑的手。幸好,木华岛上从不缺见义勇为的英雄。
于是他旁观。他旁观的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斗法,也是人类永远无法克制的欲望。
第三次,李凡点到一对携手并肩的男女。
他俩腻在一块儿,如胶似漆,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李凡认出其中一人,不由愣住。
他想不通,刚才明明还失魂落魄、借酒浇愁的少年,身边怎会突然多了个纯情的女子。
虽然困惑,但看见刘放发自内心的笑,李凡的心情竟也跟着轻松起来。
所以他祝福。为刘放祝福,更为刘放手边的女子祝福。
李凡还想再点第五个人。
他迟迟没等到。
月落天明,李凡呼出一口淡淡的酒气,准备上路。
刚刚的四个人里,有三个人是去坐船的,他们要开启未来,开始新的人生。
严格意义上,刘思霖也是去坐船,渡魂船。
李凡同样要去坐船,他是为了赴一个约。
一个象征过去的旧约。
离开冰清宫后的几年里,李凡已在各式各样的欺骗与背叛中撕毁过数不清的契约。
可这个约定不同。李凡已负了一个女人的心意,他不想再让第二个女人失望。
李凡选了一艘最小的船,小到只能坐得下两个人。
他交代了三个字:“往西走。”
最后的钱已被用来打发了木婉灵,身无分文的李凡便写了张记着“黄金千两”的欠条。
做完这一切,李凡根本不想再考虑接下来的事。
他栽进船舱里的唯一一张床上,倒头就睡,任由残存的醉意吞噬自己的梦境。
哪怕人家现在把他抬起来扔到海里,他也不在乎。
可船竟然真就这样载着李凡走了。
翌日,少云。
绵绵小雨,雨水很清。
李凡紧闭着眼,头痛欲裂。他记起了昨晚做过的傻事。
他的修为很深,至少比修真界绝大多数人强。但即便如此,李凡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凭空变出许诺好的千两黄金。
除非杀人越货。
半文钱便能难倒英雄好汉,何况是千金?
李凡翻身下床,听到打在船篷上的滴答雨声。
他揭开窗帘一看,举目皆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说来也巧,李凡的肉眼刚适应船外的光线,天就晴了。
李凡瞳孔一缩,叹气,又吸气。
叹气,是他在为自己的冒失懊恼。
吸气,则是因为李凡恰好看到了立在船头的人。
这个人,接受了李凡醉酒时摸棱两可的委托。
这个人,收下了那张字迹歪歪扭扭的欠条。
这个人,正细细擦拭着沐雨后的身体。
这个人,是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女孩。
或许是由于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她的皮肤像小麦一样金黄透亮。唯有那些平时晒不到太阳的部位,还是原原本本的雪白色。
女孩胳臂的肌肉线条裸露在海风中,优美的轮廓恰如她若隐若现的侧脸让人心动。
海天映照里,轻微的光影交错在女孩修长的脖颈间。她无暇的玉背高挺而优雅,几滴残留的水珠反而点缀出细腻的光泽。
至于那两条雕塑般健壮有力的腿,女孩还没来得及擦干,膝盖间神秘的皱褶仿佛在呼唤着大自然的亲近……李凡不想再往深处看了。
他悄无声息地放下帘子,重新躺回床上,揉了揉太阳穴。
如果这是梦,李凡想赶紧醒过来。
可万一这不是,那他想赶紧做一个梦。
但李凡翻来覆去,偏偏睡不着觉,只好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这样,他的目光便恰好与走进来的女孩撞了个满怀。
女孩微微惊讶,下意识小退一步,用并不严实的衣物裹紧了刚擦洗完的身子:“你醒了。”
李凡红着脸低头道:“姑娘,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物事。”
他发现女孩将那张荒诞的欠条钉到了舱壁上最醒目的位置。
女孩见状放松下来,边擦着湿漉漉的短发,边懒洋洋地说:“我知道。”
她的嗓音富有异于同龄人的磁性,又稍带一点儿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热情。
李凡偷瞄了一眼女孩换上身的粗布短衫和宽腿长裤,有些窘迫:“你既然知道,那……”
女孩笑笑,伸手拉起坐在床榻上的李凡:“我叫朱小果。”
她的牙齿很白很齐,与略显黝黑的皮肤交相映照,笑起来煞是可爱。
李凡一直没敢直面朱小果的容颜,直到她特意把脸凑到李凡眼前。
朱小果问他:“你呢?你叫什么?”
李凡道:“木子李,平凡的凡。”
朱小果把手背在身后,仰视李凡躲闪的视线:“你便只说李凡,我也能大致猜出来是哪两个字。这种烂大街的名儿,用不着你特意拆开来介绍。”
两句并不算礼貌的点评,倒让微妙的气氛宽松了三分。
李凡尴尬地点头,应承:“我却不晓得朱小果是哪个朱,哪个小,哪个果。”
“果是成果的果。”
“嗯,上面一个田,下面一个木。”
“我不会像你那样拼字,你也别给我卖弄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小,是大的小。”
“什么?”
“大力的大你不知道?大的那个小。”
“哦,小。”
“朱是朱哥的朱。”
“诸葛?”
“朱哥。”
“朱哥,朱哥是谁?”
“朱哥是我的亲哥。”朱小果的眼中浮起一层落寞:“别人都叫他朱哥。”
这分明是一个循环论证。
李凡敏锐地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试探道:“他走了?”
朱小果直言不讳:“他死了,下水救人死了。”
他俩本质上是一个意思,李凡讲得更委婉些。
朱小果抽了抽小巧玲珑的鼻子,调整好情绪:“我哥教会我两件事。”
“第一,水性再好的人,也千万别妄想与大海的力量抗衡。”
李凡点点头,这话原本不错。虽说人定胜天,可结果往往事与愿违。
“第二,不要轻易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付出,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
李闻言凡心情一沉,失落地道:“你说得对,我该走了。”
他的内心很敏感,以至于他宁可主动告别,也不愿听到对方的拒绝。
朱小果大大方方地拉住李凡的臂膀,面带笑意道:“我还没讲完哩,你急什么?”
李凡怔怔地注视朱小果的笑颜,下意识屏住呼吸:“那你说吧。”
“我哥教会了我两件事,可我自己也悟到了一件事。”
朱小果两手把着李凡的肩膀,将他按回床上坐好。
“一艘船,如果连续几个月都没有出海,那它就会慢慢烂在水里……就像一栋房子,倘若一直没有人住,也会一点点腐朽成废墟的。”
朱小果眨着灵动的大眼睛,轻声道:“你是三个月来唯一选择了我这艘小船的人,我怎会随随便便就放你走?”
李凡苦笑:“可我没钱。”
朱小果看他颓废的模样,嘟嘟小嘴,坐在他身边:“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去西边?”
李凡盯着脚尖:“是。”
“去西边的哪儿?”朱小果追问。
“一座小岛。”
朱小果“切”了声道:“废话,哪座小岛?”
李凡转转左腕上的手链,陷入一段欲说还休的回忆:“你尽管往西走,我自有分寸。”
朱小果大声道:“那你还有何顾虑?一个有手有脚的男子汉,还怕没办法付我的船钱?”
她不知道的是,李凡若真想搞来凡人的钱财,只怕全天下的金银财宝都逃不过他的手心。
可古往今来,很少有修士做这种事。
修真者追求的,不是流于俗表的雍容华贵,而是更为高深的道行与修为。
即使有李凡这样混迹于浮世的落魄散修,他们也通常不会干涉凡人的纷争。
或许,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修士牵扯进凡间的尘嚣——那便是神秘莫测的爱情。
李凡打起精神道:“先说好了,我固然可以付给你钱,但那千两黄金是万万做不成数的。”
朱小果一把扯下欠条,把它撕成碎片:“你再写一张,我说你写。”
李凡接过纸笔:“嗯。”
“十月初十,李凡欠朱小果船票一张。行程不定,具价再议……喂,好端端的,你哭什么?我给你打八折,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