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撕开了混沌,撕裂了时间,只为换取世界的毁灭,他的毁灭,让死亡的时空崩溃、灼烧,让静默的宇宙为之颤抖。
他的自由死亡。
他的自由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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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蝴蝶,对不起啊,我游不动了......
《植物梦游记》
——
“心脏。”吕雪途张开唇。
......
心脏。
——生命的核心。
在这个被诸神篡改的美丽童话中,心脏被替换了位置。花环成了白雪的心脏,春之神——
是冬神的心脏。
王后,是祂。
魔镜,是诸神。
王后将白雪的心脏煮了,撒上盐,吃掉。
祂将春之神“煮了”,“撒上盐”,“吃掉”。
生命的核心被残酷地剥离了。
诸神不是采用粗暴的拷打或者肉体的折磨,而是采用更加精致、更加险恶的酷刑,这是祂们想得出来的最恶毒的酷刑——以无限与死亡杀死精神与爱情,实现内在的绝对毁灭。
冬神被安置在完完全全的虚无之中,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空无之境,他无数次见证所爱之人的死亡与腐烂,无数次循环重复,处处如此,一直如此,杀死了生命的一切意义......
直到精神与爱情的真正消亡。
......
“嗯?”小骷髅人抬起头看向吕雪途,“你是第一个这样叫我的人呀。”她笑着说,她的笑容不是在脸上的表情里,而是在空洞的眼眶里。
“你为什么叫心脏?”吕雪途说话时声音慢慢的。
春神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从我有意识起,我的名字,对应的词就是心脏啦。”
......
一个热情而短暂的春天快要结束了,她已经伤痕累累了。
小骷髅人坐在秋千上,空洞的目光看着他们。
“我们要走了。”林羡说。
“下次还会相见。”冬神微笑着说,他的情绪好像很少,目光总是安宁、慈善,那目光的内核深处藏着一个理想的世外桃源。
吕雪途看向他,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一件什么事。最后,她说道:“你会一直、一直等待她吗?”
冬神朝小骷髅人那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垂下了眼眸,“明年的春天总会到来的。”
“每次的故事结局都是如此吗?”
他的微笑同时覆盖千万新生与死亡。“是。”
春神的死亡与永恒静止的白色,是一次轮回的时间的刻度。轮回没有终结。正如...诸神对西西弗与坦塔罗斯的惩罚永无止境...1
“再见啦。”七个小雪人在雪地上站立,留下浅浅的小雪坑。它们以最后的石头味的目光与辣椒味的笑容道别。
吕雪途的微笑闪闪发光。
“再见。”她说。她最后地望了他们一眼,然后垂下了目光。
再见。
......
风穿过大地形体的冰雪,使它的裙边飞扬,白色的,像鸽子,像手帕,像婚礼的白色头纱。
吕雪途的头上像戴了头纱。她垂着眼眸,看雪地在靴子的挤压下变形,看足迹留下花瓣。
他们在雪色中漫步。
“我累了。”她牵着林羡的手,声音很慢很浅。
于是雪地上的花瓣只留下了一串。
吕雪途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林羡。”
过了很久,她很轻地叫他的名字。
“怎么。”
吕雪途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吐气,“这个世界,所有的生灵的生命,都是层层叠叠的死亡与重生吗?就像...”她说,“风车一样。”
林羡的目光沉寂地望着远方,白色的雪原依然一望无际。他步态很平静,他们仿佛进入了死亡时纯粹的白色世界。这里太安静了,能听到的只有他们的心跳。
“是吧。”他说。“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葬礼。”
吕雪途睫毛轻颤,“你相信爱吗?”
“相信啊。”
他的语气太过轻佻了,用着一种不免残酷的戏谑态度说道。
吕雪途沉默了一会儿,她垂下眼眸,缓慢地伸出指尖,轻轻地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
“我可以听见,”她说,“你的心潮的流动。”
“你的真实的你,”她的声音很缓慢,“和你假装出来的你脱了节。”
沉默诞生出了极端的美丽,千万只暗黑嗜血的蝴蝶沉寂在他的心潮中,不过是已经死亡的标本,却也可以称作——蝴蝶博物馆。
林羡却轻笑了一下。“是么。”
“你不相信我吗?”吕雪途的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说话时一点一点的,她的手指像弹钢琴似的在他的胸前掠动,最后,手心停在了他的心脏的位置。
“我可以听见的。”
“那哪个是我?”林羡没什么反应,“真实的我,还是假装的我?”
吕雪途还在倾听他的心脏,“都是你。”她很轻地说。
“所以脱了节吗?”他说,“会脱节吗?”
吕雪途很慢地摇了摇头。
她眨了眨眼睛,“再说一点。”她说。
“没话说了。”
林羡十分冷漠。
“有嘛。”她的头在他的颈窝蹭了蹭,很痒。
“没。”他无动于衷。
“你心跳的好快。”
吕雪途不动了。
“是吗?”林羡轻佻地笑了笑,“是我的心跳吗?”
人类的心脏真是一块敏感的肌肉。
吕雪途一动不动。
“其实我听见了。”
他们的心脏相贴。吕雪途的身体微微前倾,她的头凑近,亲了一下林羡耳后的肌肤。很轻轻的一下。
林羡顿住。
她又躲了起来,埋在他的颈窝里,不敢动了。
“你的心潮,很安静。”她的气息很温暖,“像蓝色的流焰和沉睡的蝴蝶。”
“和别人的不一样。”
“每一个人的都不一样。”她又说。”但所有声音又都是一体的,它们构成了生命的音乐。”
吕雪途沉浸于倾听中,她仰起脸,思绪如梦非梦,“天空的草莓色好漂亮。像夕阳。”
不过,不是草莓色,而是鲜艳的血红色。
林羡沉默了一会儿,“别漂亮了。”
“他快要爆炸了。”
“啊?”
林羡眯起眼睛。太阳表层的血像煮沸了似的,接连不断地泛起泡沫,泡沫摇摇晃晃,缩小变大成闪烁不定的眼睛......好像快要融化了。
“吕雪途,先下来。”他说,神情好像有些肃然。
吕雪途踩在雪地里,她的瞳孔的绿色呆滞,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她看见一双金色死神的翅膀在闪烁。
万物在雪白之上,洒上了红色的血光。
林羡的手心里出现了一把金色锤子。它低垂下来。吕雪途看见它爆发出金色的光球,悬在半空中...向上向外扩张,直至包裹太阳...把太阳吸到它里面去。
地狱中的地狱...
厚而冷的冰凛然地注满他,冰雪在他的躯体上包裹住一层层厚厚的死亡,闪烁不定的金光把太阳吃掉,消灭他的熔浆般的焰赤,消灭他的颤抖、消灭他的愤怒、消灭他的疯狂——
然而——
“来不及了。”
林羡的目光静默而专注地凝视着他。
太阳像一张苍白的脸。他的皱纹逐渐绽裂,像蔓延的根一般,向四周爬去——
裂开了。
冰层裂开了。
冰雪的汁液与太阳的血液混合,液体是绿色的...吃掉春天的绿色,内核灼烧的高热吃掉冰层,吃掉物质,他的存在在火热的深渊中因努力与疯狂而颤抖,金色的光球金光无限沸腾,却抵不过太古洪荒的野蛮尖叫、烈火自焚的高烧!
太阳飞速加速分裂细胞,变大、变大,他的扩张已蔓延到了整个宇宙...他颤抖着,灭世的洪流在倾泄...充满诞生,充满腐朽,充满神与死亡。
林羡与吕雪途躲在极厚的光层里。周遭的一切都在屏息静听,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太阳太大了,染上愤怒与鲜血的天空已流下了燃烧的岩浆,太古的火把陨落,巨大的火山之口发出了咆哮的呼吸,整个白色世界...即将陷入燃烧的毁灭。
末日,来临了。
......
他们亲眼见证了一颗恒星的终结。
......
爆炸的气浪几乎震碎了骨头。流焰和暗红物质与极厚的光层相吻,发出“滋滋”的烧焦声音。灼热、摇晃,混乱、眩晕、毁灭...他们的面容,陷入了如梦似幻之中。
虚无之火吞噬了一切,紧接着,时空分崩离析,光影完全死亡了。
世界熄灭,陷入了永恒的黑夜。如同置身于寂静无声的漆黑大海里。
“...他自杀了?”
她的声音粗糙嘶哑。
“嗯。”林羡垂下了眼眸。他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极力思索着什么,然后倏然顿了一下。
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好像有闪电撞了一下。它刺透了她的灵魂,吕雪途突然打了个冷战。
“救她吗?”
他面无表情,目光空无而冷寂。
“她,快要死了。”
吕雪途没有说话。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听懂了他的话。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在颤抖。
她的声音在漆黑的坟墓中,无边无际地流淌,像死亡的哀乐,“可是...一切皆为圆满,不是吗?”
光层的光亮照亮她苍白的面颊,她的瞳孔天真无邪,似乎带着一种哀伤的虔诚神情,依然像藏着永恒的星星。
“....生或死亡...不都是可爱之物吗....?”
她的声音在漆黑的坟墓中,无边无际地流淌,像死亡的哀乐。2
......
这个世界存储着大量的黑夜,充满了寒风与毁灭,浓黑统治了一切。呆滞的空间中,严厉的风似乎将黑的表层刮开,谜一般的窈窕,被隐藏在了黑纱之下...
她自浓黑中,露出了清雅的面庞;她曼妙的呼吸,在单调的黑玫瑰间扇动,香气馥郁。
她的面庞圆满,皎洁。
她的影子完全清晰,完全美丽。
星球陨灭。
星球重生。
她——爆炸残骸的混合体,成为了宇宙中最畸形的存在。她是死亡的太阳溢出的血液,她已不再饥饿。
月亮闪烁着银色的曼妙光芒。如同幻梦。
黑夜,有多久呢?
严厉的风,荒谬的黑布,登基的新神,火的冰冷,都不能阻止他的血管里的热。
他的冰晶的心脏正在动摇。
冬神始终沉静,他的目光静如止水,他站在窗边,只是平静地观望这一切,仿佛置身事外。尽管,他正在无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他的冰雪制作的身体正在融化,他的缥缈屹立的瞳孔与心脏正与雪原同根,此时,无穷无尽,被黑暗包裹,被黑暗侵蚀,雪原与他就快要死亡...
春神对这些巨大到吃掉宇宙的变幻无知无觉。
她不知道。她已经睡着了。黑夜与白昼,生存或死亡,都与一个睡眠接壤着梦境的少女无关。
......
埋着太阳残骸的雪原,与黑夜接壤,月色之下是雪色,雪色之上,他们仰起脸,瞳孔闪烁着怪异的红色微光——
巨大的黑色幕布下,一出怪异的戏码上演了:
月亮,像一个被持刀抵住咽喉要挟的少女,她的玉一般的身体因恐惧而赤红,她的柔和的身躯因恐惧而颤抖僵止。她像被刺杀的残花,一切美与宁静消失了。
“血月...”
吕雪途的心灵震颤。
血月现...要灭世啊...
可是...像染血的花朵一样...好美...
“嘘。”
她的睫毛轻颤,她呆呆地望着天堂破出的血红,仿佛在流血。
“哑——”
“哑——哑——”
乌鸦。
乌鸦从月亮撕裂的身体里钻了出来。
它们振臂簇拥,以嘶哑粗粝守护那颗美丽的死亡之月。无数张破碎的尖利鸟喙极力拉开,竟有血与火在舌尖燃烧,黑色的天空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似乎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他们沉寂遥望。他们的瞳孔像是清透的湖,反射着夜空:一颗被可怖的力量要挟而流血的月亮,丑陋的乌鸦,受损的黑夜...他们正处于同一瞬间,以同一折射的目光观看,他们的瞳孔就像同一片湖面碎裂成的小碎片,每一块小碎片反射着同一事物。
血红的月亮逐渐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越裂越大...直到一颗血红的瞳孔在同一时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每一双瞳孔都映射着祂的目光——
祂来了。
祂的目光已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月亮已被祂入侵。祂似乎...绽放出了怪异的微笑。
冬神的瞳孔倏然扩大了。
“...不...要...”
一座梦幻美丽的冰雪雕塑,渐渐生长出裂痕,咔咔作响,他美丽的红唇好似流出鲜血来,他的微笑戛然而止,碎裂、毁灭,正在一点一点面目全非...
夜空中好像出现了一只无形的巨手,祂操纵一切,毁灭一切,月亮被捏碎成了银色的齑粉,从天河流下眼泪,流下尸骸,如同一道美丽的银色瀑布。
可那瀑布竟突然在下坠中僵直地静止了。
吕雪途顿了一下,侧首望向林羡,林羡却说,“不是我。”
他的面容很遥远,在他那浓黑空无的眼睛里,闪耀着象征永恒生命的灯光。他的声音很轻,“要开始了。”
要开始了。
要开始了——
一切事物陷入了恐惧的颤抖...紧接着,银色瀑布逆流而上,直往夜空射去,月亮——
重生了。
吕雪途的心灵震颤...画面多么怪异...血红的瞳孔再一次以目光恐吓毁灭,月亮裂开的缝隙慢慢缩小,渐渐地,消失不见,呕哑嘲哳的乌鸦在向后飞翔,它们的鸟喙收拢,它们不再张嘴,它们从月亮撕裂的躯体钻了回去,月亮的躯体缝合了,月亮的颤抖与血红消失,恐怖的要挟与刀消失,一切曾发生过的与未发生的正在消失,月亮又成了优雅宁和、蒙着面纱的少女......
一切重溯回归,时空逆转了。
蜂拥而至的一长串画面速度极快,没有焦点。漂浮在半空中的奇异景观像按下了影像的倒放键。
他们到底在经历什么...?
这像一场游戏。
一场恶心的游戏。
......
太阳。
寒冷、浅白的太阳,埋葬于长空。荒凉、静止。
时间、空间,没有把他抛弃。
他的躯体一半被冰雪冻结,一半活着,散发着致命的光和热。
不......我一定可以...!...自杀...!
然而,在紧接着的下一个瞬间,冰雪...缓缓蠕动...蠕动...它张开血盆大口...吃掉了...吃掉了...不剩下一丝希望...没有一丝希望......
春的力量完全消失了。
冰雪的毒液渗入了每一个细胞,厚厚的冰层如同一卷裹尸布,包裹了他的整个身躯......
他再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他撕裂了身躯,他朝虚无致命一跃,他终于......坠入了终极的无意义。却不是死亡。
这偌大的苍穹,竟只有他一人孤立,他已无法颤抖,沉沉地坠入了生命的囚笼,被生命中终极的无意义撕碎,啃食,腐烂,以永恒的腐朽之姿,惩戒精神......
世界陷入了永恒的宁静与雪白。
不过,这静默中,这怪异的回溯中,变化仅此吗?
吕雪途打了个寒颤。
一种可怖如斯的、蕴含着巨大的痛楚的心潮,涌入了她的心灵——
...那是冬神的嘶吼......
吕雪途的脸色惨白。
“...回...回去...”她的声音是颤抖的音符,血液已经彻底冰冷,“...救...她...”
“救她...”她的泪如雨下。
生与死,真的都是可爱之物吗?
只有心灵纯净到没有一丝污垢的植物才能真正放下...不是吗?
她的内脏的秩序...已经改变了。
春神还在睡梦之中。她的身体好轻好轻,就像躺在一朵飘得很高的小云朵上似的,好温暖啊...她的骨骼不再痛了,五感变得清灵,躯体...好像没有腐臭味了......
她似梦非梦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有无数光芒透过窗帘向她奔涌过来,冬神站在光芒之中,辉煌而灿烂...她不禁微微一笑, 那笑容空洞却饱含笑意。
于是这笑容像是相片一样固定了下来。
吕雪途指尖颤抖地推开门,看见他的影子似乎在摇晃,就快要倒下,坠入地底。
......
他的眼睛是两座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