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来到南郑的时候,正赶上韩信拜将。
张良和刘季有旧。鸿门宴上,张良事先和项羽的伯父项缠暗通款曲,最后又是张良善后,才换来刘季君臣脱身。后来项羽分封诸侯,刘季本想留下张良,但是张良世代服侍韩国,铁了心要追随韩王成就国,韩王成也许下了“国相”的高位,刘季看留不住张良,也送了好多礼物给张良送行,希望在来日的天下,彼此能靠着这份人情,能有更多的来往。
没想到才多久的时间,张良已经从彭城又赶到了汉中。相逢之下,真是不胜唏嘘。
刘季设下了最盛大的宴会,款待来投奔自己的张良,双方说了很多发自肺腑的话,倾诉了很多离别之后的衷肠。不知道的人甚至怀疑刘季和张良之间有什么不伦的感情。
次日一早,刘季招呼张良:“和我去城郊,今天我要拜将!”
张良也是惊讶,汉军的骨干他也熟悉一些,当初闯入鸿门宴的樊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连项羽也称赞过的勇士,给汉王刘季驾车的太仆夏侯婴也是车战的高手,甚至曾经和萧何搭班子,以沛县狱掾出身追随刘季的曹参,也是一位猛将。昨夜在宴席上还一起喝过酒,曹参也已经被封为建成侯,已经是一位掌军的大将了。但是这些人在张良眼里还都不够看,别说和项羽相比,就算和章邯相比,也是天地般的差别。汉王拜将,要拜的是什么人?
拜将坛在南郑城外西面的一处空地,西方主刑杀兵戈。是凶地,却也是大将军的吉地。
这里已经提前筑起了一座拜将坛,其实就只是一个累土高台。仓促之间修筑的拜将坛也不怎么巍峨,不过是一个三层九级的小土丘。拜将坛四方树立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旗帜。汉王的旗帜都是红色,据说按照五德更替的玄奥道理,秦人尚黑,是水德,代替秦的新王自然要用火德,所以以红色为主色调。
狂风骤起,红旗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令人心生敬畏。宽阔的高坛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三尊巨大铜鼎,散发着厚重而古老的气息。
铜鼎下方,熊熊燃烧的烈火升腾而起,将鼎身包裹其中。
火焰舔舐着鼎壁,鼎中的水剧烈翻滚,水花四溅,热气腾腾。沸水不断冒泡、蒸腾,似乎随时都会喷涌而出。
坛下,一队威风凛凛的武士环绕四周。他们个个身材魁梧,肌肉紧绷,充满了力量感。这些武士们统一袒露出粗壮结实的右臂,头上束着鲜红如血的头巾,手中紧握着寒光闪闪的长刀。长刀出鞘,刀尖齐齐指向天空,与眉毛平齐。
他们站得笔直,面容冷峻,眼神中透出杀伐之气。
汉王的属官、武将在坛下列队而立。张良位次仅在萧何之后。这是给这位名满天下的贵公子独特的礼遇了,也预示着张良未来在汉王麾下的地位。
刘季穿着宽袍大袖的大礼服,头戴九串珠的诸侯冕旒,严肃的站在坛下正中的位置。
今天的刘季神情极为肃穆,和平日那个和兄弟们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的老大截然不同,从芒砀一路追随刘季出来的一干将领官员,也被这气氛影响,各个严肃异常。因为是拜将,很多战功赫赫的武将觉得自己是不是有机会?曹参、夏侯婴、灌婴、樊哙都挺起了胸膛。
萧何却眼皮低垂,静静的看着手中的笏板。
“对面这几位都不太行吧?”张良看着对面几位眼冒红光的武将。又看了看镇定的萧何,心道:“萧何大概知道些什么……”
刘季跨步走上拜将坛。从大鼎下抽出一根燃着的香木,插在在坛上的一个香炉正中,提高声量对台下大声讲话:
“列位,自胡亥二年,各位和我一起从芒砀山中、从沛县起兵,我们一路攻城略地,遵从义帝楚怀王的号令,先一步进入咸阳。按照义帝当初的约定,先入咸阳应为王。按照我和各位的功绩,我理应成为关中王。我们应该享受咸阳的宫室财宝女人,享受这花花世界!这是我们披坚执锐、出生入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来的,是我们应得的!”
“但是项羽违背义帝约定,将我们兄弟封在这偏远的汉中!又安排章邯、司马欣、董翳三秦王封锁了我们东归的道路。项羽自己掳走了咸阳城的财宝美女,那些本来应该是我们的!”
“我们都是芒砀山里出来的好汉子!我们的父母妻女都在芒砀生活,等着我们回去,望眼欲穿!眼看我们推翻了强秦,改朝换代我们功居第一,却被困锁在汉中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兄弟们没有不想东归回乡的,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想回去!”
这一段话情深意切,真真的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是夜夜思归,进入汉中以来,已经有很多逃兵逃将。如果继续困在汉中,说不定这支一路战无不胜的汉军就会瓦解溃散不成样子。刘季在祭坛上点题说了东归,给了每个人最大的动力,一时也稳定了军心。
“我和你们一样,夜夜思归!我恨不得现在就插翅飞回到沛县去,可怜我老婆正年少,把她一个人丢在沛县,我老刘不放心啊!”刘季说了一个粗俗的笑话,坛下的群雄爆发出一阵笑声。也缓和了大家的悲戚。但是熟悉刘季的人都知道,老刘其实从来不缺女人,他和老婆吕雉也没那么恩爱,吕雉在沛县给不给他戴绿帽子,老刘从不担心,不但不担心,还会因为吕雉不在眼前免得聒噪而乐在其中。
但是在军中汉子面前,这样粗俗的话最能拉近彼此关系。
张良对这话不以为然,但是也佩服刘季的口才。在军中不能那么文绉绉的,粗俗就对了。
“但是东归路上,有三秦强兵,有河南王、韩王、殷王、赵王、魏王一众强兵,东归路上可以说是千难万难,步步险阻,我们能战胜这些兵强马壮的诸侯吗?”
众人默然。
“谁能带领我们战胜章邯?战胜司马欣?战胜董翳?战胜瑕丘申阳?”刘季发出灵魂之问。
台下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应声。
“还有,我们要东归,就违背了和项羽的约定,我们谁能战胜项羽?”
寂静,只有风吹旗帜的猎猎声。
“曹参,你能带领我们大军东归还乡吗?”刘邦直视着曹参。曹参低下了眼皮。
“灌婴,你能带大军东进战胜章邯吗?”灌婴的胸口缩了一缩。
“樊哙,你能战胜项羽吗?”樊哙满脸通红。
几个人把眼睛转向没被点到名字的夏侯婴,夏侯婴也往后缩了一缩,心道:“别看我,我也不行。”
张良暗叹:“汉王你这问的,倒是绝了几位将军的争夺之心,却不知会给那位大将带来什么样的祸端啊!”
“我最近和一位高人彻夜长谈,他点醒了我,给我指出东归称雄天下的办法。这人是一位高人,你们是相信我刘季的眼光的是吧?我看人从没错过。”
台下众人点点头。老刘赌钱水平一般、酒品中等,作战其实是一把好手,但是最强的却是用人看人。老刘用人,确实没出过什么错处。
“所以今天我筑坛拜将,就是要给大家找一位,能带领我们一路东归、称雄天下的大将军——韩信!”
韩信从队列中两三步走上将坛。
“韩信出身淮阴,兵学渊源,曾在项羽帐下做事,对楚军最是熟悉,又一路追随我们而来,对三秦到汉中的地理熟悉。韩信精通兵法,管理军队和后勤的能力军中无出其右。有萧何丞相担保,我和韩将军彻夜长谈,已经确定了东归争雄的方略。”
韩信站在祭坛正中,肃手而立。
刘季挥手,有侍从牵了猪牛羊走上祭坛。
“今日我汉王刘季,以三牲为祭,告祭上天,拜韩信为汉军大将军,统领汉军兵马,东出汉中,带大家东归回乡团聚!”
屠夫眼神凌厉,动作娴熟地早早将刀子拔了出来。手起刀落,朝着猪牛羊的脖颈处狠狠地捅了下去。刹那间,猩红的鲜血如泉涌般喷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落入下方早已准备好的铜盆里。不一会儿功夫,铜盆便被满满当当的鲜血给装满了。
紧接着,屠夫干净利落地将猪头、羊头和牛头一一斩下,又以极快的速度熟练地褪去它们的毛。眨眼之间,猪牛羊三牲就变得光溜溜的,宛如刚出生时那般白净。
屠夫再次举刀对着已经处理好的牲畜肉身一阵猛砍,很快就将其剁成了大小均匀的肉块,随手将这些肉块一股脑儿地扔进了一旁巨大的鼎中。鼎中的翻滚着白色的水花,而那些肉块则在水中上下沉浮,渐渐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血腥气和肉香飘满这块小广场。
台下的众人面面相觑。韩信平素不显山不露水,也没有什么功勋,更没有什么资历。说到出身,他原本在淮阴只不过是一个落魄子。甚至传说曾经受过乡间少年的胯下之辱。这么一个没背景没资历又怂的青年,就能担任汉军的大将?越过自己这些一路跟着刘季打天下的兄弟们去?
煮的半生的猪牛羊的头,被捞出来,放在铜盘上,供奉在坛中那根巨大的香木之前。
鲜血混了酒,调和成鲜红的血酒,礼官将这血酒送到刘季面前。刘季伸出双指,蘸了血酒,涂抹在自己的唇上,这叫歃血为盟。韩信照着刘季的样子,也蘸了血酒,涂抹在自己的双唇上。鲜红的双唇,衬得脸颊更加白。
“这个小白脸……”武将中有人低语。
“我刘季在此,指天为誓,拜淮阴人韩信为大将军,十万大军,尽归韩将军调遣,请韩将军带我们一路东归故里,争雄天下!”
当众歃血为盟,指天为誓,这誓言极重。在这个时代这是最重的誓言了,没有人会违背。但是韩信他能担得起这誓言吗?
“我韩信,受汉王重托,必将带诸位东归故里,战必胜、攻必克,平定天下,让大家和家人团聚,与大家共享天下富贵!”韩信也很激动。
礼官将血酒端下来,送到每个人的面前。夏侯婴先一步上前,蘸了血酒涂了嘴唇,大喝一声:“末将夏侯婴,自此遵从韩大将军军令!”又拿过酒碗一饮而尽。
一些大将看着夏侯婴,这个粗汉今天怎么挑头出来说这个话?夏侯婴和汉王一向亲近。莫非是受了汉王的令,要先表态不成?
沉吟一下,曹参也接过酒碗,涂抹了双唇,再一饮而尽,喊一句:“曹参尊大将军号令,必将战战争先!”
灌婴接过酒碗,涂了红唇,说一声:“灌婴尊汉王和大将军令!将令所至,灌婴生死效命!”
樊哙接过酒碗,擦了嘴唇,一饮而尽,喊一声:“臣樊哙遵汉王令,不敢有违!”
连萧何也接过血酒,一饮而尽,道一声:“臣萧何遵令,必将辅佐汉王和大将军,确保大军后勤无忧,如有错疏,臣甘受军法!”
张良接过酒碗,仔细看了看台上的汉王和韩信,嘘一口气,饮下这碗血酒,又腥又咸:“臣张良愿为汉王驱策,随大王东归征战!”
刘季盯着台下的众人各个喝了血酒发了誓言,从礼官手里取过剑、旗、印、冠,郑重的交到韩信手里,躬身一礼:“我汉国十万军马、我兄弟们身家性命,今天起都交给大将军了。”
韩信严肃的点点头,收下了这些代表将军权威的物品,印揣在怀里,剑别在腰间,将军盔戴在头上,束好帽缨。令旗握在手中。
刘季再次挥手,有刽子手带过一队刑徒,按在祭坛前跪好。
刘季环视众人:“韩信今日拜将,就有军中生杀大权,韩将军的将令,就是本王的号令。将军登坛,只牛羊为祭仍不够庄重,今日祭天,应以鲜血为祭!”手一挥,刽子手举刀砍下,一溜刑徒匍匐于地,已经是身首异处。刽子手把斩下的首级在祭坛下垒起一个小小的京观。
“军法无情,大将军今日就有全军生杀予夺之权!”
寒意充盈在这个小小的广场上。再没人敢正视韩信。
大将军的路,是鲜血铺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