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琰衣衫凌乱,胸膛半露,坐在原地没动。
姜冕缓步走上前,蹲下身,伸手替郑琰拉好衣衫,说:“你是故意这么气我的吗?”
郑琰眼眸低垂,没看姜冕:“君上说笑了,您是一国之君,我不过是个刺客,我哪有资格气你?”
姜冕命令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郑琰静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姜冕,姜冕紧盯着他的眼眸,认真观察着他的神情,似乎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半晌,姜冕问:“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郑琰看了姜冕一会儿,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忽然笑了:“殿下,你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只许你纳后封妃,不许我找个人?”
姜冕:“我没有要封后。”
郑琰:“现在整个浔阳城都传遍了,你要跟崔氏女缔结良缘,要封崔氏女为后,你跟我说没有?”
姜冕:“我是被人算计了……”
“别逗了,”郑琰嗤笑一声:“你是一国之君,谁能算计你?谁敢算计你?你要娶谁,或者说你想娶谁,难道还有外人能干涉?”
姜冕那眼神忽的变了,他突然不认识般看着郑琰:“你为什么从来就不相信我?”
“我想相信你啊,”郑琰说:“我也很想相信你啊,可你现在让我怎么相信你?
现在你跟崔氏女要完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浔阳城。
所有人都在议论国君的大婚,议论这桩盛世良缘,你说,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不会娶她的,”姜冕的语气已经变了,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般跟郑琰解释:“郑琰,你相信我,我不会娶她的。”
“君上,你知道吗?你现在这样就像个小孩。”郑琰看着姜冕,说:“我虽然不会权谋之术,但有一个道理我是明白的,新君即位,必须要有自己的心腹。
更何况你还是在外流亡几年后,再次回归权力中心的。
现在你在这朝堂上可以说是孤立无援,你比任何一个国君都需要得到朝堂上那一部分举足轻重的大臣的支持。
你需要谋臣,需要武将,但同样,也需要这一群盘桓在权力中心的士族的支持,要不然,这个王位,你坐不稳。”
姜冕不置可否,只因郑琰说得没错,他现在确实孤立无援,需要拉拢一帮士族,获得他们的支持,才能在朝堂上施展拳脚,要不然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次封郑琰做上将军就是最好的例子,哪怕是国君,在朝堂上没有一个支持者,也会寸步难行。
姜冕看着郑琰,语气不由自主带着点讨好:“我已经想好了,你给我一年时间。
等一年后,到了跟凤鸣兄他们约定的时间,打下西川后,我就把整个国家交给赵兄。
然后我们就走,去看海,去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以后什么都不管了,好不好?”
“别逗了。”郑琰戏谑道:“可能吗?一年?真等到一年后,你舍得放下现在的一切吗?”
“好,”姜冕讨好地说:“那我们不等一年后,我们现在就走,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什么都不管了,我们现在、立刻、马上就走,行吗?”
“现在就走?!”郑琰嗤笑一声:“你是在把我当傻子吗?!你是国君,能走吗?!你走得了吗?!”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姜冕问:“你说啊,你想要我怎么样?!”
“现在是你要封后!姜冕!是你要封后!”郑琰疯了一般大喊:“你反过来问我想要怎么样?!姜冕,你说这话是不是太可笑了?!”
姜冕:“都说了我不娶她!”
郑琰:“这可能吗?!且不说你要借助这些人的势力巩固地位,退一万步说,现在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你敢当众去跟所有人去解释这是谣言吗?!”
姜冕:“你给我点时间好吗?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给你一个交代。”
郑琰:“现在是我不给你时间吗?是那个死人不给你时间!
是那姓崔的不给你时间,他们明摆着是要借此威胁你!
你一日不娶那个女人!那个死人就一日不会下葬!
我都能看明白的问题!难道你看不明白吗?!”
“我当然能看明白!”姜冕也急了,这段时间以来所积压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我当然知道我一日不松口,崔封的尸体就一日不会下葬!
可是我能怎么办?!朝堂上瞬息万变,我现在回来,根本都无从下手!
难道我还能把崔氏,把所有朝臣,所有百姓都杀了不成?!”
郑琰:“不知道怎么办那你就娶她啊!我有阻拦过你娶她吗?!
你一娶了她所有的事都解决了,问题解决了,朝臣也高兴了,你好男风的谣言也不攻而破了!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你今日来,不就是跟我说这些的吗?
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了,也早就做了决定,你现在这样假惺惺的又要给谁看……”
“啪!”
姜冕倏然抬手,给了郑琰一巴掌,郑琰倏地没了声。
“郑琰……”姜冕气得呼吸困难,他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从郑琰嘴里说出来的:“所以你以为,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就是故意做出今日这副模样给你看,试图博取你的同情,然后再理所应当地去娶崔氏女为后的?”
郑琰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姜冕倏地大喊:“你说话啊?!”
郑琰的手蓦地动了动,他沉默少顷,语气平静道:“是不是也只有你自己知道。”
“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姜冕失笑道,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太过失望导致的失态:“郑琰,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郑琰没有回答,姜冕突然揪着郑琰的衣领,强迫郑琰看着自己:“郑琰……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这些年……这些年你对我的那点感情,是因为你真的爱我,还是你看我可怜,施舍给我的?”
姜冕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气息不稳,呼吸急促,看向郑琰的眼神带着莫名的恐慌和害怕,还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哀求之意。
他在害怕,他害怕郑琰会说出什么让他接受不了的话来。
郑琰定定看着姜冕,他眼神平静,似乎面露不忍,带着一缕怜悯和同情。
那一刹那间,姜冕瞳孔巨震,似乎明白了什么,手上的动作倏地一松。
郑琰被姜冕揪着衣襟,他眸色平静,冷静得可怕,郑琰看了姜冕好一会儿,近乎残忍地说:“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当初在一起就是错的。
所以,这段感情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跟别人无关,也不是现在才出现。
只不过当初在启国的时候,跟着赵宁和徐公子,每天都在征战,都在斗争,被掩盖了。
现在只是提前暴露出来了而已,今日就算没有这些问题,我们将来也会遇到别的问题……
这是与生俱来的差距,是注定逾越不了的鸿沟。
你是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我是不知廉耻的刺客,我们的出身,注定了我们融入不了彼此的世界。
与其让我们在漫长的岁月里相互折磨,把对方的爱彼此消磨殆尽,最后从爱变成怨憎。
那不如,让它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姜冕不可置信地看着郑琰,他简直不敢相信,郑琰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郑琰太冷静了,也太理智了。
他冷静理智得可怕,就好像……
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有这一天,并且一直清醒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姜冕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紧盯着郑琰的眼眸,颤声道:“所以呢……?”
郑琰平静地说:“所以现在时候到了,梦该醒了。”
姜冕:“所以你当初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想到了会有今天?”
“是。”郑琰索性爽快承认了:“我一直都清楚,我们注定会分别,这一辈子注定会桥归桥路归路,也注定不会有结果。
哪勉强在一起,最终只也会把对方弄得遍体鳞伤,最后相看两厌。”
“那你当年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姜冕说:“那这几年来的感情又算什么?难道你一直在陪我演戏吗?”
郑琰:“这几年,殿下不也过得挺高兴吗?为什么非要纠结真假?”
“好……郑琰……”姜冕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又用尽所有力气一般,重新睁开眼看着郑琰:“我再问你一遍,你当初跟我在一起,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可怜我?
你跟我在一起的这几年里……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是一瞬间……”
郑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当然。”
姜冕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他始终那么平静,那么从容,神情没有片刻的变化。
姜冕看着他这样的神情,不禁开始怀疑他这话是真是假。
他似乎想确定郑琰这话的真实性,固执地问郑琰:“真的?”
“殿下认为呢?”郑琰反问:“殿下,有件事我很不明白,你们读书人,不,应该说是你们这样的天潢贵胄,从小学的是治世之术。
见惯了权利场上为了争权夺利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个世界,有些事本来就是真假参半的。
殿下,你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呢?
你明知道真相或许不是你想要的,为什么还要这么执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开心不就好了吗?”
姜冕:“……”
姜冕愣愣地看着郑琰,他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郑琰,似乎是想借此判断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的郑琰。
“好……说得好……”姜冕松开郑琰的衣襟,他起身看着郑琰,片刻后,突然笑了,那笑容极其古怪,似嘲讽,又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被人当成跳梁小丑后的难堪和不甘:“好一个水至清则无鱼……
郑琰,我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多年陪我演得这么大一场戏。真是辛苦你了,能一演,就是这么多年。”
姜冕说完,最后再看了郑琰一眼,走了。
他身形不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殿门被打开,姜冕走出去,门又再次合上。
郑琰一动不动,看着姜冕走出殿门,又看着那扇厚重的殿门被关上。
姜冕步履踉跄,没走出多远,只觉得心脏一搅,疼得他难以呼吸。
姜冕伸手扶着廊下的柱子,内侍跟在身后,担忧道:“君上……”
“没事。”姜冕说,随后他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紧接着,姜冕倒了过去。
“君上!”内侍慌忙大喊:“来人啊!快传太医!”
郑琰听见内侍的声音不对,打开殿门跑了出来,姜冕倒在内侍怀里,不省人事。
郑琰快步跑过来,抱起姜冕就跑。
郑琰抱着姜冕往太医署跑,最后在半路遇见了匆忙赶来的太医,又抱着姜冕跑去了姜冕居住的寝殿。
太医替姜冕诊完脉,郑琰立即问道:“怎么样?!”
“君上这是郁结于心,加上这段日子积劳过度引发了旧疾,”太医说:“君上是不是生过一场重病?”
郑琰点头:“是,就在几年前。”
“这就对了。”太医说:“应当是当年那场重病拖垮了身体,导致君上身体孱弱。
他这段时间长时间日夜颠倒,没有好好休息,本来就已经神劳形瘁,今日又急火攻心,是以才会晕倒。”
郑琰:“那为什么会吐血?”
“急火攻心引发的吐血。”太医说:“不过郑大人不用关心,臣给君上配了药,只要君上按时服药,再好好调养,不久就会痊愈。”
郑琰听了这话,这才如释重负:“知道了,你配药去吧。”
太医走了,郑琰把内侍也遣了出去。
他坐在榻旁看着昏迷的姜冕,姜冕瘦了不少,嘴唇苍白,双眼紧闭,面色很不好看,即使昏迷着,也能看出来他很憔悴。
郑琰心疼极了,他伸出手,用拇指温柔地揉开姜冕紧蹙的眉形,又小心地抚摸他消瘦的脸颊。
姜冕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眼角溢出一滴泪来。
郑琰拇指抹去姜冕眼角的泪:“我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如果早知道会把你害得这么惨,那我……”
我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那我当初一定会离你越远越好,就算死也不会越雷池一步。
“殿下……”郑琰眼中水光闪烁:“都是我不好……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不再做刺客,就可以摆脱刺客的身份,我做过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
姜冕昏睡了一天才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一睁眼,就瞧见郑琰无声地坐在榻边。
姜冕一醒,郑琰就察觉到了:“你醒了?”
姜冕看着郑琰,不无嘲讽道:“怎么?你现在是看我可怜,打算再陪我演一场戏吗?”
郑琰:“君上……”
“郑琰,你走吧。”姜冕偏过头,不愿意再看郑琰:“我不想再看见你。”
郑琰:“……我就是来向你辞行的。”
“哦,是吗?”姜冕说:“原来又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你是看我可怜,打算再可怜可怜我,陪我演一场戏呢。”
姜冕侧过头来看着郑琰,笑道:“不过你既然要走了,我还是要感谢你,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照顾,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这几年来我很开心。”
郑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姜冕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那么,我就不送了。”
郑琰静默良久,点了点头:“好。”
郑琰起身走了,姜冕躺在榻上看着帐顶,听着郑琰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郑琰。”
郑琰即将跨出殿门的时候,听见姜冕那失望的声音。
他脚步一顿,侧过身,隔着屏风,望向床榻处。
那屏风太厚了,他看不见姜冕的脸。
“你当初既然决定要骗我,那你为什么不索性骗我一辈子?”姜冕终究是不甘心,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明白,他们两个人这条路已经走到头了。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姜冕闭上眼,眼泪不断从眼角溢出:“如今一别两宽,我祝你一世安稳,平安喜乐。”
郑琰雕塑一般矗立良久,最终还是走了。
大概是郑琰不放心,出去后叫内侍进来了,姜冕听见脚步声,说:“出去。”
内侍犹豫道:“可是郑大人说……”
姜冕:“孤没事,出去。”
“是……”内侍又退了出去。
姜冕终究忍不住,咬着牙无声地流泪。
他跟郑琰的往事历历在目,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郑琰跟他说情话时的样子。
那么深情,眼神那么坚定。
现在那个人,却亲手毁了这一切,亲口告诉他,他早就知道他们不会有结果。
他早就预感到这个国君继续做下去,他势必会留不住郑琰,所以他已经决定跟郑琰走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他宁愿看见郑琰歇斯底里地跟他大喊不爱了,他宁愿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哪怕最后相看两厌,分道扬镳,也不愿意看见他神色冷静地跟自己说:“现在梦醒了,该结束了。”
什么叫梦醒了?
难道这几年的感情就是郑琰给他编织的一场梦吗?
那他的爱是真的假的?
那两个人那无数次的纠缠又算什么?
是不是所有爱情的花,
如果结不出果实,
就只能生成一把恨的双刃刀,刺痛彼此。
其实,
爱与恨也是殊途同归。
最后的结局,不是生离,就是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