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漾娱乐的当家经纪人苍寸，在酒店地下停车库徘徊整整一小时了——距离港城“金火把”国际电影节的红毯开场，只剩二十三分钟。
这苍经纪人好认，也大名鼎鼎，一头干练的板寸，圆脸小眼，笑起来像那吉祥物，一看就是有福气。三年前刚入行，他的体型只有现在的一半宽，如今捧出来个“紫微星”，人逢喜事精神爽，短短半年就胖成“如来佛”了。
但今天实在奇怪。
他穿了身燕尾服，神色匆匆，急得皮鞋都往地沟油里碾。从前他闲来无事了，就在大街上随便扯来个人，聊三百句不回头。而今天，哪家有些手段的经纪人想要攀谈两句，他都举着手中的话梅罐子说——“哪天微信上细说……我等人呢。”
保安大爷六十好几了还宝刀未老，谁叫新政策下来了，不到六十五岁不能退休，只能在冬风里裹紧衣服：“大明星，您等谁呢？”
“诶哟，您这大爷真会说话，我可不是什么大明星，不过我家艺人肯定是，来，我给你看……”苍寸嘴角咧了一半，还没解开蜡笔小新手机锁屏，就着急忙慌揣回口袋，“她来了她来了！”
一辆SUV座驾缓缓驶入，两束刺眼的车灯照在苍寸与保安大爷眼帘。先下车的是“司机”，一个身穿鳄鱼皮，戴着墨镜的真保镖。开这规规矩矩的车实在可惜，至少要越野级别才配得上。
保安大爷上下打量，口音可知他是北方人：“哟！是很俊！可我没见过啊！”
路清绝猛摔车门，摘下墨镜，对苍寸做比划：“苍寸，过来接她。”
“大爷！这不是呢！”苍寸脑袋一伸，麻溜去自动车门接人，猫腰看她妆造，“徐兰怎么回事儿啊？今天搞这么久，都快迟到了。”
徐兰正是续兰，来了现代，就要入乡随俗，省得总有问她“有这个姓么”、“是不是少数民族”之类不好回答的话。她为了顺应时代，读了大学，考了研究生，入了编制，听说望枯入圈当女明星了，又去学了化妆。因为望枯愿意宣传，自媒体也做得风生水起，全网千万大博主，单子都排到后年去了。
苍寸看清后，彻底傻眼了：“……”
大爷探出头来：“噢！是她啊！《白昼》的女主角！我女儿总说她长得特别好看！每天给我发图片呢！我知道！”
所谓《白昼》，是望枯第一部一番女主电视剧。知名ip改编，但剧情漏洞百出，猎奇狠毒，女主人设是父母双亡、遭受多年校园霸凌苦情圣母小白花，男主人设是恶事做尽的雇佣兵。这样一个亡命之徒被女主的善心所打动，一次次无视雇主杀掉她的命令，最后绞入黑吃黑的残局里，以死刑告终。
可以说，就是拓展后的《白雪公主》，只是着重放在了“少年猎人”与“校园公主”的身上。
女主对男主动心动缘由也很简单，简言之，就是“煤油灯效应”，业内人士把这部戏从班底到演员抨击得一文不值，还曾放下狂言——“上升期小花谁敢接，谁就等着糊穿地心。”
望枯出道三年，没有演技可言，只是当初在步行街走累了，随意坐在石头墩吃了口鱿鱼串，就被街拍博主放去短视频上，全网收获几千万赞，自此一炮而红。
可那时的望枯，刚来这个新时代，都不知“女明星”干什么吃的，就被一堆找上门来的商家，半推半就去了荧屏上，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电视剧龙套、短剧女主和三无产品的代言。钱给的还少，不过也算有效露面，渐渐被路人知道了这样一个勤勤恳恳的“笨蛋美人”。
还因她盘靓条靓，头肩比、三庭五眼都是生得标致，小腿纤细过了头，镜头前也不胖三斤，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还有浑然天成的“钝感力”，被某瓣缺德小组盖了三千楼黑稿，戏称她为“人间bjd”。（注释：bjd为球型关节人偶。）
看似是夸的，实则是在暗讽她在硬凹“病弱”、“语出惊人”、“面瘫”、“真性情”的人设……什么狂风大作就要走不稳路，坐在威压上轻飘得像个风筝，合作男演员只是轻轻握她手腕，都能留下深色红痕——更夸张的是，她在剧组被人穿小鞋了，借着扇巴掌的由头，下了真手，神色也能丁点不变，没事人一样爬起身。
何况她撑地而起时，胳膊肘拐得格外诡异，就像是由绳索联结的木偶。
但如今的观众不好糊弄，还就爱这一口，应着这些“不像真人”的时刻，狠狠虐了一波粉。即便在组里还是镶边，但也从查无此人的小喽啰，到了女三、女二的位置。
而接下世纪烂饼《白昼》前，她是在另一个仙侠大制作剧饰演刚正不阿的小师妹，与顶流生花演对手戏。苍寸也会谈片酬了，从过去一天一夜累死累活，也只能分到两百块不同，三百万有多少个零，两人围坐此地数了半个小时。
谁能想，这男女主双双是个名不副实的顶流，城府很深，敬业都是装出来的，跪地的让替身，下水让替身，端茶送水都要三五个助理伺候。女主的替身还是个生啃面包的乡下姑娘，生理期反反复复泡去冰水里比武，高烧几天不止，后来去医院，查出另一桩噩耗——子宫损坏很严重，无法生育还算小事，奈何月经不会再来了。
二十出头的韶华，身体就提前衰老到五十岁。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件事被顶流女主的黑粉扒出来了，顶流女主找笔替写道歉书，团队转头就对剧组施加冷暴力。剧组不愿惹是非，为女顶流增加天价片酬，却克扣真正的受害者女替身的薪资。
以至于，三个月风雨无阻地拍摄，只换来一万的片酬，还被业内打入“黑名单”。抓中药内调、按摩热敷，至少五年以上不干重累活才有养回来的余地。而这一本钱，也就够她拧巴过八个月。
望枯听闻此事，悄悄让出五十万片酬。
她与一众好友来到现今，也是斗转星移的必然之事：苍寸、路清绝、席咛、无名人等，都成神长生了。沃元芩、商影云、续兰这些人，都被万苦辞从若生录里单拎出来，犹记前尘。
年年复年年，年年不相似。他们从他们的时代，再次走过五百年之久。这期间，禹聆寿终正寝，成了九十九岁的高龄皇帝，她育有一女，是这些年求仙问道、从太监位扶正、吞了生子药的李游所出——他也并非为阉人，破了隗念萱绵延百年的诅咒。临终前，只是亲手把执政天下的玉玺，交与她唯一的孩儿手中。
但“大禹王朝”统帅数百年的帝制，也就此易主了。许是那抢夺皇位的侄儿，又或是后来的“林氏”、“沈氏”。当然，那些绿眼黄发的“洋人”也功不可没，世道有数百年都浸没在炮火连天，难得始终。
风浮濯带着他们自立一山，就此退隐一百年。再出山，天下早已没了纷争，只有日新月异、目不暇接的新生活。
不变的是，金子在哪里都闻名。风浮濯一人分发一把，包揽了整座山头，按时下最流行的装潢建造屋舍。而剩下的钱两，也足够挥霍又一个五百年了。
望枯有心演戏，是图个消遣，图个千人千面。苍寸与路清绝就不一样了，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显眼包，一个“不高兴”，寻常差事难平他们心中丘壑，也跟她来了。
因此，赚不到钱小事，好心没好报才是坏事。
那女替身不敢要这些，只按当初谈的价格，拿走三万，还猜到是望枯的意思，立字据说哪天赚了钱，一定双倍返还。更怕望枯以为她是说大话，特意去微博发长文感谢，让民众当她的公证人。
三百个粉丝的糊号，硬是被男女顶流的团队盯上了。怕自家艺人风评逆转，率先下发水军，控制舆论，捏造出子虚乌有的事——望枯为抢风头，逼迫女替身与她演一出慈善大戏。
水军来势汹汹，粉丝一点即燃，二者交相打配合，把不明所以的路人耍得团团转。女替身百般解释，遭到团队威胁，肠子都悔青了，就差没对望枯跪地磕响头。
望枯没怪他，只怪自己不知水深，但大大小小呢几十个都合作掉干净了。有些不择手段的小作坊，更是放出她“情商低”、“整容脸”、“暴力狂”的凭证，风评一落千丈。那些本该夸她“相由心生”、“名字好听”的声音，都自以为是地搬出一套玄学说辞，揪出她名字里的“枯”，奠定她很“晦气”。
而“情商低”，只是她曾戳穿一个本就两面三刀的记者“没讲实话”；“整容脸”，只是她第一次敷面膜，不知道要撕掉覆膜，被恶意p图了；“暴力狂”倒是还有点沾边，仙侠剧的片场里，男顶流油腔滑调，对她动手动脚，三番几次劝说不听，只好送他两巴掌。
望枯虽无意争斗，却也不能干受冤屈——既然法治社会杀不了人，那就让这些人脸面扫地吧？
自此，风浮濯也亲手剪掉千年长发，去到男顶流的娱乐公司毛遂自荐。
“请送我到沈宙的位置。”
沈宙正是这一男顶流。
娱乐帝国“造神娱乐”的高管亲自审批，得出一条不争结论：中彩票了。
相较于望枯看机缘行事的随心，风浮濯则从不遮掩野心：让沈宙身败名裂。
因此，他苦研演技，精琢民心，势必要在圈内占领一席之地。
他悟性很强，帝王相，佛子心，还有几分与倦空星君相像，行事极为干净。单是站在那里，就已成功大半了。
网民见他常出入香火之地，还戏称为“沪圈佛子”，只是褒义居多。
如此猛烈的势头，让他成了“造神娱乐”的主捧，第一年两部主演电视剧、一部电影男二，皆以前所未有的热度稳居高位，将他捧上内娱不败的“神坛”。
还偏偏这些都是本该砸给沈宙的资源。
大快人心。
不过望枯也知道，风浮濯动了他身为“星君”的手段，也有世道本就偏爱男子的本质。
望枯如此兜兜转转，也只能接下这个臭名昭着的影视剧作，《白昼》。
谁知道“以毒攻毒”却有奇效。
《白昼》女主人设虽有太多诟病，但只是一个万人迷也足够望枯饰演了。男一男二男三又刚好都是无人问津的新人，戏里戏外都难藏望枯的“偏爱”。望枯扎个高马尾，穿身脏兮兮的蓝白条校服，只是站在那里，就是“小白花本花”。
无论磕药鸡、二次元、红人粉，还是骂过一嘴的“纯路人”，都秉持好奇的心思，点来看了两集。
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编剧“魔改”剧情，将爱恨纠葛的底色保留，着重在校园篇幅。增加校园霸凌、青春疼痛的噱头，弱化原着节奏缓慢、成分古早、女主优柔寡断的缺点，为能报答望枯救燃眉之急的恩情，结合本人性格多了些刚毅。
一部饱受争议但老少皆宜的“爆剧”应运而生，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全员上桌”。
不过，当属望枯的增益最大。
粉丝群体从六岁小学生到八十岁老太都有，青年粉丝自发为她反水、告黑、澄清，今天还自发组织了线下应援活动。资本就是见钱倒戈，杂志、剧宣、代言、各家剧本都送上门来。
苍寸还事先发消息，看应援区的声量，现场至少有一半是她的粉丝。
——旧仇不报，更待何时？
……
望枯五厘米的鞋子不是细高跟，落地仍有声响，她自转一圈：“师兄这是什么表情？不好看么？”
她身着以古典主义为先的“洛可可风”小洋裙，搭配蕾丝手套，裙上褶皱，像随意扬去的栀子花，交蕾丝错的蝴蝶结收束腰身，还捆着两根星际轨道般的银线。双马尾上捆上一对翩然的羽毛，耳饰只戴了左边的——是月亮渗出涟漪的样式。妆容只是锦上添花，眼下的星辰贴纸，与湖绿色的美瞳极为匹配。
她这是要坐实“人间bjd”的名号。
苍寸凝噎：“……不是。”
是好看太过了。
——今夜还要与《白昼》男主表演一曲。
路清绝蹙眉：“苍寸，就十五分钟了，到底去不去了！”
苍寸：“去！去！”
他带着望枯迈过车库的水坑，往白炽灯下跑，接着前一句腹诽。
——倦空君还在台下啊。
真不知道……他今日会醋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