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祯法师说是思索,却也为两全之举。
一来,念及辛言的丧事刚过,需清扫残局,确要缓兵一日。二来,好些人听闻望枯要“干大事”,便求着她“拖家带口”,甭管去不去,场面话都得应付到位。
而望枯铁面无私,尽管续兰、吹蔓二宝寸步不离地磨着,也一口回绝。
当真寡义到底。
她只是给左邻右舍、有过点头之交的妖怪们道了声平安以后,再给席咛留了一页纸的肺腑之言,派遣小荷念给她听。
一切收拾妥当罢,只待乘东风而去。
望枯便在将晚城,不知几更的夜里,绕过满塘藻荇,夜访弋祯法师的寒屋。
望枯并无困意:“弋祯法师思量的如何了?”
弋祯法师披着单衣,脑门在脖颈上挂不住,两眼也撑不开了:“去,但老朽话说在前,若是出了差错,你照单全收。”
望枯喜出望外:“有劳弋祯法师了。”
……
自古以来,仙山难寻,险象迭生。听闻空桑山的脾性随主子,喜静,同门师兄除了弋祯法师,少有人来过。而望枯这边,有“母女连心”的晓拨雪陪衬,还有与她亲眼目睹休忘尘“死亡”的患难之交,苍寸与颜知。
此程并非好事,聚了这么些人,自当绰绰有余,但偏偏万苦辞这劳什子也要跟来凑热闹。
万苦辞抱臂而立:“万一真塌了,我就要第一时间赶去拍手叫好;万一塌不了,我还能施出援手。稳赚不赔的买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是不是,望枯?”
望枯不顾弋祯法师气得面红耳赤的模样,硬着头皮颔首:“……是。”
他留在这里,是给将晚城徒增难堪。
若带在身旁,出了岔子,也是在眼皮底下,便于“盯梢”。
做完这些,弋祯法师便选了个吉星高照的时辰,从天边拨下来万丈佛光,渡着几人的头顶,去往千里之外。
适时,望枯脚下一空,再一停,眼前便已仙气缭绕。
苍寸哼哧哼哧背着风浮濯,见得此景,率先顿挫:“这……为何与传闻中不大一样?”
——荒凉太甚。
晓拨雪:“传闻为传闻,此地正是空桑山,错不了。”
地如其名,“空”当首,“桑”居后。
山体分为三条道,一道飞流直下的长瀑,湍急不息;一道看不清晰,仅是装着雾霭;剩余那一道,在最中间,最有活人气,山间有屋舍,半树半水总相宜。
怪只怪风浮濯是个实诚人,为中间这道山坡铺满了嫩绿欲滴的桑树。如今见着望枯一众外人,运来厚雾遮挡,浅散在尘风里。
恐是未卜先知地看穿了她们。
意在撵客。
万苦辞:“这山很有灵气,像是比这佛子老头大上几轮,防备心相当重,但无法伤人。望枯,你我若是想毁,当要以智取胜。”
弋祯法师义正辞严:“老朽只应了这藤妖的请求,可没应你的。佛魔向来势不两立,你若执意插手,就休怪老朽动粗了。”
万苦辞嗤弄:“佛老头,提这做什么?是嫌被打的还不够惨么?上回,我可是一人打了归宁与十二峰两拨人呢,可惜啊,你们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弋祯法师冷笑:“老朽自认那日没能使出真本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若有这度量,不妨少说两句风凉话,再与老朽打上一场——”
万苦辞摆摆手:“行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少找借口。”
望枯趁乱前,出言制止:“好啦,时不待我,切莫因为拌嘴而耽误了正事。诸位,空桑山如此大,需兵分三路才能打探完全。待到知悉一切了,再于此地汇合,诸位可有异议?”
“尔等商议尔等的,老朽不会过问,可若是救不回浮濯,老朽亦会与诸位为敌。”弋祯法师就地打坐,“萍磬、冬青,你二人同样不许插手。”
一个低眉顺眼:“萍磬明白。”
另一个大失所望:“……冬青也明白。”
“罢了!就知道这老头指望不上!”苍寸唉声叹气地转身,再兀自张罗,“那就晓宗主与望枯一道,我与颜宗主一道,万苦尊本事大,就自个儿一道,如何?”
“凭何任你摆布?”万苦辞一个侧目,“我要与她一道。”
望枯木木愣愣:“我?”
万苦辞颔首:“对,你。”
望枯:“不可,我要与师尊一道。”
晓拨雪眯起眼:“万苦尊这是何意?”
万苦辞倒是坦荡:“我就是为她来的,不与她一道,还能与谁?”
苍寸凝噎:“……”
——常言道,一个萝卜一个坑,为何望枯这坑里却栽了两根萝卜。
不对,是三根。
颜知快刀斩乱麻:“得了,事不宜迟,我独行一道,就去雾里,你们随意安置。”
苍寸思绪即停:“是啊,多说无益!我能御剑,就去瀑布道了!你们多个人就多个人!赶紧的罢!”
几人同行虽是簇拥,但高耸入云的长梯不嫌多,一排二十人也能承载。
望枯仅迈入此地一步,便觉周遭静得太过。
长瀑入水的声息暂歇,峰腰边,绿茵旁,风不拂风,叶不婆娑。
“喂!”
谁人一声大喊,破了诡谲。
望枯回头看,那长阶之下,像是隔着山遥水阔,勾勒出万苦辞与晓拨雪朦朦胧胧的身影。
望枯跑回去:“师尊为何不跟来?”
世道的喧嚣,又再次涌入她耳畔。
万苦辞面色不虞:“我们被这仙山摆了一道。”
“望枯,多说无用,你一看便知。”晓拨雪抬步走,鞋履抵上石阶的最底端,作势往上迈时,她的眼前却激荡出一道连天的涟漪,抵挡着,不允她前行。
当晓拨雪再退一步时,此物便消失不见。
如此,万苦辞的那些魔气也跟着出笼,横行霸道,疾驰迎去。
“哐——”
再次震出此个“涟漪”,且波澜起伏。
而“涟漪”却反将一军,将它通通吃了进去。
望枯就此了然。
——结界。
空桑山的结界。
原先多少不可名状,眼下才见其眉目。
望枯也要亲身试验。
可再迈一阶。
并无异样。
再一后退。
穿梭自如。
她百思不得其解:“我有毁坏结界的本事,为何如今不奏效了……”
弋祯法师冷不丁开口:“还问为何?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十二峰还是太小了,外面的世道并非是你想要什么,便会给你什么。”
望枯哑然,瞥见平躺地上之人:“……如此,是银柳有意让我进去的?”
“自然是了,我与萍磬师姐也曾来过空桑山,却从未进去过。因师兄曾说,空桑山是仙山,自当好生护着,若闲杂人等入内,定会扰了驻地之神。”冬青挤眉弄眼,“谁曾想啊,驻地神我是没碰见,却悄悄给心上人让路了,好生缠绵悱恻啊。”
弋祯法师横眉:“冬青!”
她俏皮一笑:“恕冬青多言了。”
望枯:“……”
任旁人打趣,万苦辞只是盯着望枯看:“仙山如此灵敏,你若孤身行进,难保不测。你师尊断然不会允你贸然行事,她可放心不下……”
——我更放心不下。
万苦辞深吸一口气:“望枯,我劝你三思后行。”
他平生最怕的两类人。
一类是水做的,小事不决堤,大事淹城池。
另一类则恰恰相反,像是用旱土捏成的。无论事大事小,滴泪没有。但哪怕模样太过强悍,也风吹不得,雨打不得。甚至,一碰,皮囊便会往内凹陷。
一边在泥泞里爬,一边粉身碎骨浑不怕。
而今这个,还要笑着投身去清溪里头。
死亦澄澈。
偏偏万苦辞总对这类人另眼交加。
偏偏他见过的,只有望枯最是独到。
还偏偏,他倾慕着,偷看着。
难以自拔地喜欢着。
望枯昂首:“我自然要去。一来,银柳的‘记忆’还押在这里,倘若我真有不测,我护不了自己,他也可以。二来,我能来到这里,已是天意使然,哪怕没有是非对错,我也要将这一程走完。”
此生虚妄,不醉不归。
晓拨雪眸光微动,如盈盈水波:“万苦尊适才说错了,我从来对望枯放心。望枯直管去罢,师尊我也不知是非对错,但我知道,望枯行的,定是对事。”
望枯定定回看:“多谢师尊。”
万苦辞也喃喃,端得正派:“好,愿你此行顺遂……我就在这里候着你,护好你的前路。”
望枯报以笑:“那我也谢过万苦尊了。”
这一笑,刚好去了万苦辞心底。
哪怕望枯俨然跑去长阶之上,他也心如擂鼓,留在原处。
——是喜欢她的罢。
——从不知动心的滋味,而今倒是蒙昧至极。
年少佳期时,他的目光,也曾流转在一个女孩的身上。白云苍狗、魂归今朝后,早已忘却她的面目,她的脾性,她的名讳。万苦辞只知,她扎起高高的马尾,永远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永远不会往回看,傲得无人与她做伴。
但正因如此,万苦辞才深深知悉。
情窦初开的芳华,要胜,就需舍弃。
要难忘,就不可取胜。
因此,万苦辞深知这不是暗恋,而是钦佩。
或是,他只是找到了一面颇有相像的镜子。
如今的万苦辞,却误打误撞地有了真的“镜子”。
与之相生相克,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但望枯洒脱,脱俗,将贬义变为褒义,将流离变为自由——永远不按常理去活。
与其说镜子,更不妨说,她是万苦辞兜兜转转的终其一生。
要她的踽踽独行。
要她的桀骜不驯。
要她的素昧平生,却又珍藏每一盏万家灯火。
无外乎,俯仰是她,顾盼也是她。
也是因为望枯,万苦辞才知晓。
原来,并无轰轰烈烈,也会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