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发剑的“发”,为华发,有比拟长藤取之不尽之意,而今的白昼剑煞,竟挽弓猎天,断了此个天圆地方——天的狰狞裂缝,也正是出自它手。
望枯仰止间,惊觉休忘尘诓人太过。先前一面说着气若游丝,一面躲在坟坑里,化游魂任望枯吞噬,一面又有铮铮造势,逞无限风光。
原先是偷了槐飏骨的本事。
这回又是借了谁的运呢?
风浮濯起先默不作声,直至横在望枯身前,才低吟一声:“可要遮挡?”
望枯:“自然……”
谁知,那苍寸又少了几斤横膘,凭苗条之身碾去风雨,双眼再用多余的油水一润,看什么都抛了光。
苍寸大喜于色:“望枯!怎的又要躲去倦空君后头!这回我可是亲眼看到了!你休要赖账!”
望枯身形一僵:“……”
……没装喇叭也能响彻云霄,莫不是肚子里装了洪钟,真真稀了奇了。
休忘尘最先到地,笑吟吟坐于城墙之央:“又是多日不见了,望枯,倒是背着我们长了不少本事。”
望枯见了休忘尘,如同鼠儿见了狸奴,二者为天敌——不懂避讳,便是任他宰割。
柳柯子疾驰紧随,两眼猩红:“还敢躲!”
说罢,血色顺着望枯的身子,描出一笔不断的红。紧接着,她成了薄命纸鸢,缓缓飘身而上。
望枯扒紧眼前人,语速飞快:“倦空君救我!”
风浮濯一手托起望枯,一手阻断柳柯子的灵力,任结靡琴弦无情割断“这一笔”后,又将望枯的轮廓,镀为清泠皎色。
就此自圈地界。
柳柯子阴恻恻地:“倦空君,从未想过你如此惹人厌,归宁的长老为了寻你,在五界上下掘地三尺,你不是自诩忠义仁德么?为何放任先辈不管,反倒跟着她厮混!因此,也莫怪我们这样看不过眼,还将你的行踪,告知了归宁众人——”
前脚才说,那惊世佛光,且于后脚普度。
这白日之上,坐地起光,实在迷离夺目。
而磐州人除开正当惘然的禹聆,其余的,无人不虔诚跪地,向几十个救世佛,叩首祈福。
兰氏众人则没个出息,因从未见过此等绝景,只知老泪纵横,嗫嚅无言。
诚然,风浮濯也只是轻轻放开望枯,再让双膝碾入浮土。
弋祯法师从华光里出,青丝却遗漏在原处,像是由着石灰漂洗一遍,暮年仅剩的雄姿英发,也随之一去不复返。
愁容为山川深烙。
老态呈步履多艰。
风浮濯看这一眼,就知自己罪孽深重,永世难报救命之恩。
弋祯法师顿挫再言:“倦空,我且再问你一句,可曾知错?”
风浮濯:“知错。”
那停在云端的素君,阔别多日,衣裳都绣了银丝莲心,恐是盼来了春风得意时。
素君唾骂之性不改:“我等都来了,师兄还拥着娇美人,出了我归宁,当真艳福不浅呐……慢着!倦空师兄的灵力,为何掺杂不净之物!”
鸿哀为他帮腔,假模假样倒吸凉气,定是有备而来:“是啊!这污浊一片的气息,莫不是魔气罢!难道传闻都是真的……他享着磐州香火,却跟着魔界做坏事!这些可怜的百姓们,多半都是被他的伪面给骗了!”
冬青忍无可忍:“即便倦空师兄已非佛门,但他于磐州,于天下都功不可没!还望二位师兄嘴下留德!”
萍罄一现身,便青光百目,多是得了道,修为更高一丈:“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在!一个个还不知退让!师尊自有他的思忖,休要将他打搅!”
素君与鸿哀不情不愿:“是。”
弋祯法师看闹剧已过,只对风浮濯摇头:“……你啊,还是如此冥顽不化。”
风浮濯再沉声:“愿弋祯法师降罪于我,不坏归宁名声。”
他是知错的,也悔改的,奈何走了万里不回头,是谓风之脾性。
弋祯法师长吁短叹,复而走近几步,压低声嗓,陡然不显疲态,还挤眉弄眼:“你这孩子,怎如此不懂事,我在给你台阶下,赶紧配合我啊。”
望枯:“……”
果真还是那鹤发童颜的弋祯法师。
风浮濯心念如一:“晚辈从不奢求弋祯法师的谅解,还请法师秉公办事。”
弋祯法师吹起胡须:“……倦空!你怎的如此不知事呢!”
风浮濯再复述:“求法师责罚。”
弋祯法师痛心疾首,回身思索时,恰与望枯打了个照面。他又像是触了瘟神,一转攻势:“实在不行,你把她带回来罢,我准了。”
风浮濯稍有错愕。
他没由来地,缓而慢地,抱着猜不明的心思抬起头。
目之所及,仍是望枯。
望枯:“我?”
“带回来”?带哪儿去?为何要去?
她认认真真答:“我连十二峰都不回,怎愿去往别处呢。”
风浮濯幽幽回看:“弋祯法师可曾听清?”
弋祯法师:“……”
——成日如胶似漆地跟着,怎的还是留不住这株空有其表、榆木脑袋的忍冬藤,可悲可泣。
但弋祯法师都允了佛君动情,自然是铁了心要将风浮濯“绑”回归宁。
于公,普天之下都知倦空君在人间现出真身,自此,香火鼎盛太过,算是包揽了归宁所有佛君加在一起一年的份量。半数人见怪不怪,半数人提议召回风浮濯,享一回荣辱与共,还有少数人因妒生恨,成日惦念着风浮濯的万道功德,再借此时机分个空。
于私,风浮濯是他弋祯的第一个大弟子,不谈苦劳,不谈丰功,也有情分。见着空桑山“人去山空”,难免入了耄耋之年的后尘——伤怀,念旧,独酌三杯,自执黑白棋混沌度日。
便是为了能多个忘年交,弋祯法师也要拉下这个老脸,求风浮濯“高抬贵手”。
弋祯法师一口应下:“行!真有骨气。萍罄!将他捆回归宁,即日关进笼残浮屠!未有我的指令,不可擅自放出!”
素君看穿了他的缓兵之计:“弋祯法师,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若是不曾剔除他身上的魔气,定会扰乱归宁的秩序……”
弋祯法师挂相:“素君,事成定局,莫要多言。”
素君:“……是。”
自此,一道白绳降落,灵巧束紧了风浮濯的身。
而他无动于衷,只与望枯遥遥相望。
望枯趴在他肩侧耳语:“倦空君是不是不愿回去?我可帮你里应外合,要不要装哭?”
风浮濯不答,另起话锋:“望枯想我留下来?”
——何须装哭这样大费周章,他此心隽永,从未想过与她分别。
但唯恐会碍了她的眼。
望枯:“朝夕相处了些许时日,确是有些舍不得的。至于想不想,还是倦空君自己决定好了,我怎能左右你的思绪?”
怎会不能。
他的手臂缝合她的青丝、筋骨,密密麻麻的针眼时时提醒自己——是为望枯而活。
但风浮濯再勒令自己一次,放她自由。
风浮濯:“嗯。”
望枯歪头端详:“倦空君要跟他们去了么?”
风浮濯:“自然。”
望枯无奈:“倦空君真会忍气吞声。”
风浮濯细细打量她:“并非,我有私心。可我德不配位,路还遥远,姑且担不起这份私心。”
望枯一知半解:“为何又德不配位了?倦空君说话也总是如此晦涩。”
风浮濯就着“负荆请罪”之姿,向萍罄的云端上漂浮:“诚如当下。”
望枯眨巴眼追看:“当下?”
风浮濯遽然浅笑:“总让望枯因我犯难。”
望枯噎声:“倒也不是犯难,只是……只是……”
她竟想不出个所以然,就此认命撇嘴——的的确确是在犯难。
风浮濯眼看愈来愈远,再絮别言:“望枯,行事不要莽撞,但求今后心想事成。新春安康,一切珍重。”
又有诀别之意。
于是风浮濯补上一句:“再回。”
望枯不由驻足:“……再回。”
佛至人间,只为昙花一现。
待到风浮濯彻底了无踪迹时,天边仅仅是多了几道错综的云痕,缠绵着些许硝烟。
这样一群神佛,走时却有与世长辞的果决。
而风已走,雨即停。
跪地的人儿却不会因此而起身,甘愿沐浴在这场濡湿的冬风里,又恨不得将这份经历,缝进胸腔,聊以慰藉日后的每一寸忧思。
但百年后,世事将血洗,再不会有人信了这须臾的景致。
望枯本不该想太多,但看到此刻,竟也有一眼到头之感。
而思绪却被打搅,又是因为忽然跳到她跟前的休忘尘。
他两手抱胸:“才走一瞬间,这就开始想了?”
望枯:“……”
此人太喜欢在她好不容易耳根清净时,平添些许熏臭之味了。
休忘尘眯起眼:“你呢,想不想随我们一起走?”
望枯:“休宗主又想逼我就范?”
休忘尘:“不敢,更不舍五花大绑……只是,你看看你的这些师兄们,应当早已等不了了。”
晓拨雪也上前阻拦:“望枯已与上劫峰无关了,师尊是我,望枯只有师姐。”
柳柯子盛怒:“何时说过无关!晓拨雪,你要与我等反目成仇么?”
晓拨雪淡漠:“不敢。”
上空中挤出一个人,竟是永远置之度外的兰入焉:“桑落!快看!雪雪也在!柳宗主,你也想个法子将她钓上来罢?”
又给柳柯子火上浇油:“……”
晓拨雪:“……”
——何时取的乳名,抖得浑身是恶寒。
桑落倨傲依旧:“何时回了峰,我才认她。”
晓拨雪懂她言下之意:“桑落,如今的峰中,可是生了什么事端?”
谁知,蒲许荏又跟了来,还横插一脚:“倒、倒也不算事端,只是人间总有回溯往昔之事,要么是过去的人回来了,要么就是过去的东西突然掉落……还当属磐州最古怪。”
休忘尘接话:“不错,这磐州大雪就是合了四百年前的靳国,眼前的兰氏将士同样如此。磐州还被下了地界,我们有心帮扶,却寻了多日破界之法,才于今日赶来。”
柳柯子再生恶相:“望枯!如今天下这样乱!你还要这样不知死活么!”
“师尊,别骂她,望枯听话着呢,”苍寸低声下气,“吹蔓、续兰都很想你呢,成天在我后头‘望枯’长、‘望枯’短的,这样罢,倘若你要回来,我什么都给你……银子也是!”
路清绝一横冷眼:“席咛都病了,你当真要如此狠毒么?”
“席咛师姐为何病了?”望枯苦恼,“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违背本心。”
休忘尘就此当起了和事佬:“好,不逼你。只是如今这样乱,你流落在外,于你、于世道,都有不利。望枯不妨与我们做一桩买卖,我们若可以许诺,你就跟我们回来。”
苍寸都想好软磨硬泡的说辞了,怎知望枯会一口应允。
望枯:“好啊。”
苍寸兴奋追问:“那你快说说!”
望枯抬手指人:“抓了真正偷盗槐飏骨之力的人,再还我无名师姐一个公道——休忘尘才是罪魁祸首。”
众人大骇,举棋不定。
唯休忘尘从容一笑。
望枯再言:“休宗主早知我是巫蛊偶之身,时常将我操纵。有一回化为魂魄进入我的身,才知休宗主的前身,是一名云游江湖的布偶匠人。诸位师尊若有不信,回峰剖了我即可,我绝不污蔑人。”
休忘尘赞誉有加:“不错,望枯知道留个心眼了。”
柳柯子颔首:“好,我就信你一回——上劫峰弟子听令!捉拿摇指峰宗主休忘尘!”
休忘尘不疾不徐:“慢些来,我不会躲。”
万苦辞就此将哥斯拉收入囊中,再摩拳擦掌:“慢着,摇指峰休宗主是罢?诸位捉之前,先容许我与他打上一架。”
——他可一点儿没忘那时火烧若生录的惨状。
——说好了要秋后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