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起身,休忘尘一拔蔓发剑,一套招式却来无影去无踪。只是学着望枯的模子,在眉心上也留了一记红痕,如松山鹤童,既有仙人状,又填胸口沟壑。
休忘尘倾身嬉笑:“赔望枯一个。”
风浮濯面色不虞:“……”
——入佛门点的朱砂痣,竟让他输得如此彻底。
“这倒不必了……”望枯不明所以,摊开手给他看,“休宗主,事不宜迟,将我掌心的名字抹去即可。”
休忘尘:“好。”
望枯只让他抹了姓名,休忘尘却要画蛇添足——他先把望枯浑身上下的小伤口都给治疗妥当后,又不动刀子地,让望枯的掌心浮现出“休忘尘”三字。
好似与她的筋脉、骨干,生长在一块儿。
休忘尘:“我的心头血,也给你了。”
望枯抬手一触,浑然擦不动,直觉不妙:“……这是何意?”
休忘尘满不在乎:“我用我的心头血,进了你的筋脉里,才在掌心映现出来的,当然擦不去了。”
“可我身上并无怪异之处,这心头血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望枯悒悒不乐,“休宗主真会自作主张,问都不问一句。”
“噢,还需问么?”休忘尘明知故犯,还要轻拍她的发旋,亲昵之至,“你是巫蛊偶,木头做的,不比心肉,怎会察觉古怪呢?”
风浮濯让结靡琴弦抬高他的手,以防再有逾矩行径:“望休宗主讲些礼数,男女授受不亲,莫要随意动手动脚。”
休忘尘收手,转动腕心:“论不讲礼数,休某与倦空君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何必用如此大的手劲待我?”
望枯警觉:“休宗主怎知我是木头做的?”
休忘尘微顿,再笑:“自然是猜的了。”
剥了的人皮覆在“白骨偶”上,极易塌陷,就是用木头筑上一层屏障,也撑不了太久,淋一场大雨就能毁个干净。可望枯的身子只算脆弱,受再重的伤,也不见“肢解”惨状。
这些内情,一介外人断然不能摸清。
——鬼才信休忘尘的话。
晓拨雪幽叹:“休宗主,既已被望枯钦点,切记正事要紧。”
举目混乱,天上就此坠下一个乌梅红的身影。
旁人大喊:“师尊——!”
柳柯子拼尽最后一丝余力,两目渗血:“谁要下来帮我!谁就逐出宗门!”
——当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望枯太久不曾御剑,暗地里与忘苦剑商计一番,这才得以“一飞冲天”,并赶在柳柯子深深嵌在地上前,两手揪紧了他的腰带。
但望枯怕累。
无须使劲,便将他轻轻放下了。
柳柯子:“……”
他的脸庞先着地,好似磕了下巴,却不喊痛楚。
望枯粗略一看,柳柯子灵根尽毁,气息大乱,禁不起半点摧残。好在他金丹尚在,才不至在天道使出乱七八糟的风雨沙尘前,再被吹去天边。
确信师尊无事,望枯才放下心,蹑手蹑脚地离去。
柳柯子嗓音生闷:“既然来了,又走什么。”
望枯不予理会,加快步子:“……”
“你若再走一步,来日敢回十二峰,我就打你一次,听清了吗?”柳柯子吐出一口老血后,才继续一字一顿,“望、枯。”
望枯:“……”
果真会被抓包。
她就此停步,并非是怕回不了十二峰,而是怕柳柯子失血过多,再起一出“灰飞烟灭”。
望枯认命蹲在身旁,拾起一根木棍,戳两下他的背脊。
嘶——竟漫了一地鲜血。
柳柯子奋力抬头,恶狠狠瞪她,见他满口是血:“我柳柯子的确负了重伤,但姑且死不了,你最好给我放尊重点。”
望枯一板一眼:“师尊,我是至阴之体,若用手碰,定会加重师尊的伤,哪里不尊重人了……”
柳柯子怒气更甚:“你还好意思唤我师尊?都认了旁人当师尊,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早点去死——白、眼、狼。”
望枯挠头:“……只能认一人当师尊么?”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柳柯子呵斥:“真有脸问!”
一声罢,他再呕一口血,俨然元气大伤。
望枯认命守在此地:“……师尊这是何必呢。”
她惦念正事,又想给柳柯子“敬敬孝心”,就趁着掌心的名字还有余热,合上另一只手,心中默念:代替柳柯子师尊之位,剿灭天道。
末了,休忘尘再看她最后一眼,双目失了神采。而后,腾空百里上,只身入喧嚣,跻身去上劫峰弟子的最前头。
苍寸的躯壳不比当时一身肥肉,眼下还爆裂出几十个小伤口,抽痛之际,又不住惊呼:“诶!休宗主为何来了!”
路清绝不动声色,咽下腥血:“莫要打岔!稳住!”
自此,望枯暗藏在休忘尘的眼底,天道触手可及。
她打量了太久。
却很难描摹出眼前景象。
它是一座漂浮的孤舟。
但孤舟在天,却有层层冷浪在此,奔流不息。又像厚重许多的云,自成一座空中城。
而它的一双眼,更似两朵深邃旋涡。
彷徨。
失意。
漂泊。
虚无。
一切难以分辨好坏的东西,都在眼前的天道里,静静地流动。
望枯什么都深想不得,忽觉天道的尽头,就是没有尽头。
休忘尘的声音悄然跳跃她耳边。
“望枯,你在犹豫什么。”
没有犹豫。
只是感叹世间之大,她身渺小,留不得寸缕好景。
望枯随即默念:开始。
休忘尘举剑之时,望枯的血液从心底里沸腾,再贯穿五脏六腑,往左手掌心横冲直撞。
柳柯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做何事!”
望枯毫不犹豫:“做我想行之事。”
而后,休忘尘高举蔓发剑,上劫峰弟子汇集而来的红色长河中,蓦然蹿出一条绿色的长柱,还由些许幽微的白光簇拥着去。
像是天道草绿色的眼睛掉了一只,却被望枯侥幸接下,为她所用。
这条“绿流”,正是望枯几乎从未外化而来的“灵力”。
势必将春色,扎根去汪洋里。
休忘尘身后的众弟子,诧异斐然。
苍寸:“这是……”
路清绝喃喃作答:“这是望枯。”
上劫峰如此坚守一心,又密不可分。
柳柯子颤颤巍巍趴起:“望枯,你知道如何灭天道的法子?”
望枯坦然:“不知。”
也未尝不知。
比如,一命抵一命。
“你是当真不知,还是翅膀硬了,想把我也蒙在鼓里?”柳柯子轻笑,“你休要将此事想得太过轻易,你一根枯藤小妖,靠什么灭了天道?”
望枯陡然不吭声。
柳柯子定定看她:“你就是不要命了,是么?”
眼下,望枯耗费的是灵力,还是性命,已然不得而知了。她只是追寻那条绿意盎然的“窄路”,再笑意阑珊。
她第一回知道,自己竟有此等滔天的本事。
肺腑之言,应运而生。
望枯:“师尊,我从不是逞英雄的料,但也自知当不了等闲之辈。一半人要我下山,是为了让世间步入正轨,另一半人要我放任自流,是为了毁灭人间。而哪怕还有天道盯紧我的一言一行,我也不会在史书一页,留下我的姓名。”
“因我没有前因,单单生在未知里,要想活着,就只能苟延残喘。”
“千万人前仆后继的路,无外乎世道安宁。但我从不向往这些,甚至说,我是置身于世俗之外的存在。”
“我想要的,只是吹蔓、别浅、忌孱;想要晓拨雪师尊不再忧心;想要找到无名师姐;想要席咛师姐顺理成章成为宗门第一;想要续兰惊才绝艳;想要柳柯子师尊颐养千年……想要再见一回万苦尊的火龙;想要倦空君重返佛门,或是真真正正寻个自己。”
“更想要所遇良善之人,皆能心愿所成,不受世事疾苦,我能将这拴在我身上的、与人间命脉相连的桎梏解下来,再还我一个人自由身。”
话音骤停,那一道绿色的灵光,嵌入天道的两眼深处,致使它疼痛难忍,竟哀嚎不断。
果真还是孩提心性,它只是哭喊着,想要回到呓语连连的梦里。
但望枯的身并不好受。
她突然跪地,却了无痛觉。
像是断了纸鸢,妄图挽留不回某个不可名状的、却至关重要的东西,却已就此远去。
因此,哪怕望枯拼命握起拳头,却也觉掌心徒留一派空荡荡。
她才道:“师尊你听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但世间既定好要留与我的,却又太少。”
“啊啊啊——”
天道哀声不断,庞大的身,也在慢慢分崩离析,变成怪物模样。
而望枯的气力却在缓缓“流逝”。
柳柯子用他最后一点尚未毁去的灵力,渡给望枯:“断了!赶紧给我断了!没有谁天生是为了毁灭谁而生的!若要付出这般代价!这天道不灭也罢!”
望枯:“师尊,我明白。”
但。
她偏生执拗:“万一呢。”
忽然,压在望枯身上无形的重量,竟就此减轻了些。
另一束光,在夙夜时分,如破晓之辉抵达人间。
“慢着!不是说倦空君被逐出佛门了么!”
原先还为禹永枞帮腔作势的臣子大喊着。
“上劫峰苍寸在此谢过倦空君伸出援手!往后若需帮扶!苍寸必定在所不辞!”
苍寸豪迈放声。
“这、这,真佛——降世了!”
商影云喜极而泣。
在望枯看不见的墙角之下,鼻青脸肿的常岁带领一众阉人,在此匍匐。而那磐州百姓,不闻公鸡叫早,也因这光,呼朋唤友,自行跪在万人大街里,虔诚祷告。
望枯许是这方圆十里,最后一个抬头看向风浮濯的人——
他以身化月,踏浪照六州。
但比起这与生俱来的“神光”,他“肩扛”天道的魄力,才最是咋舌。
上善若水的神明无法毁坏这里。
风浮濯才与天道贴得再近一些,并请求着它,能从这片太平之地挪走。
但实则,他有九成私心。
——不要再次折磨望枯了。
——倦空愿替她受一切苦痛。
但可惜,天道怎会被一人轻易“劝动”。
甚至还张开了惊天巨口,想要一口吞并风浮濯。
商影云提心吊胆,乱叫一通:“佛祖!仙君!仙人!快躲开啊——”
风浮濯无怨阖眼。
千钧一发之际,望枯收了灵力。
“轰隆——”
巨响之后,空中一分为二出两重天。
一边还在夜里,一边已在晨曦。
风浮濯的蟾光却永不倾覆。
商影云吓软了腿:“唉,真是佛祖保佑……”
休忘尘复得清明,餍足收了剑,已来望枯跟前邀功:“平日我总夸望枯,今日望枯不该多夸我两句么?”
望枯:“尚可。”
苍寸心有余悸:“结……结束了?”
路清绝沉脸:“天道逃了。”
苍寸痛心疾首:“啊!眼见成败在此一举了!怎的就让它给逃了呢——”
天上人话没说完,地下人却已喧宾夺主。
常岁哪怕口齿不清,也两眼昏黑:“哎哟!圣上怎成了这副模样——快!快把圣上扛出来!你们这些个畜牲!一个二个都不知把圣上记挂于心么!通通等着掉脑袋罢!”
而循声看去,那圣上禹永枞,已然与他抱着的黄姜花枝,一并焚成黑炭了。
自此,蹉跎数个时辰的长夜。
草草落幕于黑烟之中。
且再不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