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财易碎,落水却能咕咚作响。而魂魄承载一世性命,却轻得没有声息,只是河烟轻飘,难敌此季雨。
没有念想,正是最好的念想。
望枯盯着崖下的水涡出神,旁人却炸开了锅,义愤填膺,争做好汉。
一人撸起袖子:“是你把符咒毁了的?”
望枯:“嗯,是我。”
“嗬!口气不小啊!”
“他们上劫峰弟子!都是乌合之众,土匪一群!”
望枯:“并非,符咒就是苍师兄布下的,他是个好人。”
骂她无妨,骂宗门无妨,骂苍寸……更无妨。
但不能从她而起。
省得苍寸火冒三丈,要将她连人带铺丢出书房,再无容身之处。
“……起内讧了?”
“上劫峰不是出了名的帮亲不帮理吗?如今这是?”
“诸位!她可是望枯!扬言要杀我们的那个!”
此言一出,马后炮一个接着一个来。
“她啊!我说怎的这样面熟。”
“我方才就想说了!是你们都不听!”
“路清绝知道罢?三番几次被她戏耍,面儿都丢干净了!她可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
“莫非……她是自个儿立不了功,也不让旁人好过?”
望枯倦怠了:“‘她’是谁?师兄们大可站在我面前,正大光明地对‘我’说。”
几人频频后退,显露鼠胆,还要佯装镇定自若。
“你杀完鬼还想灭口吗!”
望枯握紧断剑,垂下放在身后:“当然不会,说话而已,宗门之下只有比试台才可动武,再者,我弱女子一个,不如师兄们魁梧,更没有杀人的本事。”
这些人是四四方方的军队,一进则齐头并进,一退则全军撤退——望枯越是说得正经,他们越是退得狠。
弱女子……
谁信?
一人色厉内荏:“罢了,男儿不记女儿过,今日就当你是收不住剑,让它不慎飞了出来,下回可就……”
又一道青光闪过,急斩此人耳后。
望枯这次得以看清了自己的剑气。
裹着叶的双缠藤,好似开了点点黄花,细而不幼。
可惜太温良,断不了那人的耳后发。
望枯手腕一转:“并非收不住剑,这回也是有意为之。”
“什、什么。”
“你明知不可动武!为何还要如此!”
“这不是动武,”望枯一缕打垂得恰到好处,雨打剑上,冷光毕露,“只是挑衅。”
总说美人与雨,共绘诗画。
可若是,没了伞呢?
……
剑拔弩张的气焰刚燃起一瞬,又被雨水浇灭,常升孤烟。
“……今日还有要事!来日再找你算账!”
“是啊!不跟她一般见识!”
“走走走!救鬼要紧!”
望枯努嘴,剑也黯然:“……”
话本总说,男子睚眦必报,激不得的。初一唾骂,等不到十五就能归还骂声;花出去五枚铜钱,恨不得讨回五两银子;今日拔剑相向,就要提防能否活过此夜。望枯好不容易生了剑气,还想趁此机会摸清缘由呢——
可惜是骗人的。
她往回走去,说是救鬼,却不问鬼的意愿,尽是那喧宾夺主的作派。
古琴为雅乐,再想高山流水觅知音,奈何过往游魂应是清贫之子,不懂琴律;胡舞为宴礼,豪情万丈,心灵神往,游魂见了难免有艳羡。
至于丧礼,繁华落幕后,终抵不过一块题字碑文——名与尸身,皆在何方?
修士怡然,未必不是出于好心。
但观者困守其中,是庸人自扰。
望枯若是鬼魂,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载歌载舞,难免徒增烦忧。
绿茵丛中过断剑——剑气骤起。
但剑气不会无端生出,望枯手心滚烫,好似在替她叫嚣着一股狠劲。
她试着举剑,那悒悒不乐的魂也翩翩而来,不自觉紧盯这抹盎然的绿。
好似再说:春在何处,此心与乡共在此方。
望枯郑重其事:“你想活吗?”
“它”,或,”她”,摆摆头,释平生:“已是死身,何来存活之说?”
言罢,她自敢跪去断剑前,以答恩情。
“多谢。”
望枯举剑挥去,刀沾亡魂才觉重。
剑起剑落,她就地魂飞魄散。
这一片,雨也停了,像是为它让开离世路。
望枯思虑多日的困惑,随此无味的一缕风,参透几分。
弦断,声起:“有人杀鬼了——”
此个动静,一呼百应。
人是,鬼也是。
“她果真不死心!”
“快将她制住!不能放任她害死它们!”
吹蔓与续兰头顶盖了一片荷叶,二人一踩一个水洼,却将望枯紧紧护在身后。
吹蔓如同溺水一般,呼吸难畅快:“望枯并未行错事,诸位不要动她。”
而那些鬼,它们纷纷围去望枯上空,又不约而同闭上眼——只愿祈求望枯落下一个痛快。
凌嵘皮相又老了,这回该有古稀之年,枯发掉得所剩无几,她在冷画水中淌着,鬼修在她身后想拉一把,却不敢上前。只有席咛将她拽出水中,顺道断了这根锢住她们的灵绳。
她眼眶红而濡湿:“望枯、望枯——”
看似唤名,实则喊痛。
她是心知,她救不了。
望枯只是巡睃每个留在此地的鬼:“凌嵘,没人能救活。鬼就是鬼,无法起死回生,与其把好日子寄于后世,不妨说这一世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她振振有词:“非但几百辈子偿还不起,来世也无可替代。”
纵是凌嵘年华老去,她仍坐在水中,像丢了儿时最珍贵的玩伴,哭得无法自已。
续兰小跑着过去,往她头顶同样盖上一片荷叶,这才弯下腰,用袖口为她擦泪。
续兰笑着眨眼:本是要留给望枯的,但她很厉害,应当不需要了,那我给你好不好?
凌嵘却哭得更凶了,抱着她,将荷叶拢得更紧,生怕会被吹落了。
湿漉漉的,黏腻腻的,冻骨头的雨水还顺着发丝,滚落去面上的褶皱。
如遇久不见的晴,让身子暖和。
这些时日,席咛就在银烛山睡下,衣裳淤一块,净一块,丝丝分明的青丝各自团成一绺,人也清瘦。
她行来两步,眨去眼中雾,雨水划过脸颊:“望枯,只能如此吗。”
望枯:“只能如此。”
是她无人能消的笃定。
席咛笑了:“好,我信你。”
说罢,她转身离去。
望枯追随几步,呼喊着:“席咛师姐,我不怕做错事,但我怕拿了旁人的东西,功绩是你的,百年修为是你的,驻守多日银烛山的也是你,所以,我不会要。”
更不敢要。
救她一命的恩情,望枯永世不忘。
谁人都好,在她心里,席咛就是与吹蔓齐名,是天下第一好。
无须问,舟远剑自要更行更远。
“望枯,”席咛停步,却不回头,“我杀不了它们。”
望枯:“是席咛师姐心太善了。”
席咛的话很慢,很轻,飘渺似幻:“并非,是我放不下。”
望枯:“席咛师姐……”
此刻横出一声,实在不留情面:“你还叫席咛做甚!围上来的这些,好多是她的亲眷!她怎会给你好脸色看!”
亲眷。
歌舞升平,共行白事,凌嵘洒泪。
都归咎于一个亲眷。
“这些吗?”
望枯轻声道。
抬头见,每个鬼魂的神色淡漠如旧,只知眼前苟且,不知回首看那伶仃的身影。
像是什么都忘了。
而后,有人暴跳如雷,有人嫉恶如仇,有人挂着一双疏离眼,无喜无悲,同样忘了。
望枯却得以醍醐灌顶。
“这都不知道?”
“怪不得能杀的这样干脆!刀不是捅在你身上!就不知痛的!”
“银烛山的魂灵,大半是十二峰弟子已故的亲眷,有的忘却了姓名,有的已随鬼山灵气而变换了模样,互不相认。”
“死轻易,活才难,起先席咛入峰时,对一众先辈说,她并非想得道飞升,只想保亲眷魂身不老,此生陪着她。奈何百年光阴,世事变迁,人都会变,何况是没有灵识的鬼。席咛忘了,它们亦然。”
“望枯,不知者无罪,但人的情义很古怪,拿得起,却放不下。”
最后这两句,是路清绝从人群中缓缓迈出所说。
隔绝雨幕,望枯与他遥遥相望:“路师兄,这些也有你的亲眷?”
路清绝:“有。”
望枯丢开剑:“好,我认错便是。”
路清绝轻呵一声:“并非是要你认错,座下何人不想杀?但他们谁又不是讲究一个道义,你不动,自有人守在最后,再屠戮干净。”
旁人嗫嚅无言,却又虎视眈眈——席咛不要第一,多的是人要。
望枯深吸一气:“我该如何找到席咛的亲眷?”
路清绝:“找不到的。”
望枯:“我不信。既然如此易忘,席咛本性细心,怎会不留记号告诫自己?”
路清绝微怔:“是留了。”
望枯:“何处?”
路清绝先将四方人瞪走,这才卷起衣袖:“在我手臂上。”
望枯:“为何会在路师兄手臂上?”
路清绝啧了声:“席咛来十二峰没多久,就以心狠而闻名,记号都往身上留,我看不下去,就把刀夺来,刻在我身。”
望枯刮目相看:“路师兄,原是我错怪你了,你的的确确是个大好人。”
路清绝噎声:“……”
只见他长臂之上,从左往右,由浅及深,共有四个像字是却不像字、而是更像图符的刀疤。
若以木棍作比照,分别是五条竖着的,一条横却在下方紧紧相连四条竖着的,类似“三”字且都是横躺的,竖着一条又在底方横来一条的。
凌嵘泪眼婆娑,随之赶到:“我了然席咛,这些是算筹数。”
续兰也跟着点头。
凌嵘:“算筹并非人人能懂,席咛为世家女,本不该习得,但她母亲经商多年,想让她入仕为官,多少能派上用处,便什么都教给她了。”
因此,经她指认,这几个数字正是——
望枯:“五、九、三、六?”
魂灵中有一个横冲直撞的身影,将它们搅作一团。
路清绝眼疾手快拿清绝剑斩去拦截,将最先的一魂拦住,却始终捂着头,不住震颤,遮掩面容。
望枯:“为何要躲?你是不肯见席咛吗?”
它喃喃自语:“娘别打我……我不会算数……别打我……”
望枯:“……”
鱼儿上钩,却是池鱼。
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
望枯:“路师兄,可否帮我剖金丹?”
她也掀衣袖——倘若,巫蛊邪祟还在望枯身中,亲眷若见到,可会像席咛一样,唤醒仇恨?
只是,需让它们一一进到她的身,才分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