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军抬手抹了把汗,提了剑就走,也顾不上换身干净衣衫,只知腹中饥肠辘辘、神智昏聩。想来是还未用早膳,才生出了这些古怪念想。
军营的一处空地上,两名士兵挺直胸膛,气势如虹。二人目光坚定,紧握兵器,无一不准备成为今日头一个进入练兵场的胜者。周围的士兵们围成一圈,屏息静气,注视着这场比试,唯偶尔传来的军号声打破寂静。
两名士兵,一高一矮,散发着不屈的斗志,以精准的动作和沉稳的步伐展开对决,身影交织,一时缠斗在一处,难舍难分。
前往伙房,此处是必经之路。
秦典墨绕过人群,却见外头晨跑回来的一名百人将遥遥冲着他招手,似是有事禀报。这是家住在玉京城的一位,打小就入了秦家军,不过一十八的年华,做事却是极为老练妥帖,这才被祖父破格封了个百人将。
那少年郎快步跑了过来,还未喘匀了气,便匆匆道:“好在少将军在……总算是寻着了。”
“你这般急——是边境的消息?”秦典墨愣了愣神,问道。
“不是,”少年郎双手撑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色微红,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外头有一女子,说与将军是旧相识,让我……来通报一声。”
“女子?”秦典墨当即想到竹林中的那名少女,不由来了精神,问道,“可问了姓氏?”
若是腾蛟阁养大的女子,在及笄前只承父姓,以编号作名,故而有此一问。
“那姑娘没说,”少年郎深吸了一口气,“只说是将军的旧相识,提了东西来,指名要见将军。”
“好。”秦典墨颔首答道,“你先去用早膳罢,我去瞧一瞧。”
军营之中,除却伙房和见不得人的暗处,基本不会留有女子身影,皆是些粗枝大叶的汉子。寻常人家的姑娘若是知道了此处,为着自个儿的闺誉,唯恐避之不及才是,又怎会登门拜访,指明了要找谁?
不顾及这些虚名的,唯有江湖儿女。
秦典墨念及此处,心中不由地燃起了一丝希望,加快了步子往军营门口行去。此处离正门不远,他遥遥瞥见那名身形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女子,心脏更是唐突冒失地乱了节律,不知如何开口为好。
门口守卫之人闻听身后有呼声,回眸一看,恰是那名封了百人将的少年郎招呼他们二人到伙房来一同用早食。二人默然相视,见自家少将军正愣愣地瞧着门口的曼妙女子,当即明白了过来,一同退入营中。
阳光洒落在她的周遭,那金色的光芒仿佛为她的肌肤披上了一层灿烂的纱衣,使其更如玉般光洁。一件翠色曲裾,里衣为白,配浅黄色叶纹腰带,再加以一条白色狐毛披肩,瞧着倒是极为温暖。
少女的发髻低低地束在脑后,发丝轻柔地贴着颈背,温婉而娴静。她将几缕长发作环,低低盘于脑后,又另各坠了两缕环发于耳侧,发上一顶岫玉镂空蝴蝶小冠,四支素色玉钗,覆面是一方白色绣竹纹面纱,只隐隐瞧得见其下红润鲜艳的唇瓣。
发髻间的几缕碎发轻轻飘动,如同瀑布般流淌,又似云雾般朦胧。
秦典墨愣了神,连心脏都漏了一拍。他敢确定,此人身形就是当日在竹林瞧见的女子,绝不会错。
少女见他止步于营内,知他有些许情怯之感,面上笑意更甚,眼角弯弯。
人群稍远,少女抬手解下面纱的系带,一时风动,浩荡百川。
那份萦绕心头的惊艳之感,如同幽兰吐蕊,清新淡雅,触动心弦。
少年将军愣愣地杵在原地,这才注意到少女身旁地上搁着的一提食盒。他犹豫再三,低头瞥了眼自己浸湿汗水的玄色衣衫,慌乱地抿了抿唇,愈发是半步不敢前了。珈兰微微俯身,素手一提,另一手稍提了些裙边儿,正大光明地步入军营之中。
一垂首,他的眼神与她交汇,彼此的瞳孔中映射出对方的身影,悄然无声地点燃了心间的火焰。秦典墨难捱地攥紧了手,连耳畔都传来自己失常的心跳声,心绪昭然若揭。
“将军认得我。”珈兰轻笑,恰如那夜瞧见他时,仰首迎上他的目光,温婉笑道。
这话似是询问,实是肯定。
眼前女子的身影同梦境中人重合,秦典墨压抑着心头的张皇失措,不知为何便生出十成的把握,确认了此女的身份。
“我……”秦典墨双唇微颤,脑中茫然一片。
“为谢将军护送之恩,制了些尚能入口的糕点,只是不知……”珈兰说着,将食盒递上,晨风吹乱了披肩上的细密绒毛,“合不合将军的口味。”
他木然抬手拎过,这才想起什么,问道。
“姑娘……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将军威名显赫,自不难寻。”
“原是……”
秦典墨正要开口,以为自己寻到个不错的话题,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伴随着数名兵士的吸气声,有一物破空而来,骤然奔向秦典墨所在之处。他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闻听此声便已判断出,定是旁人失手丢来的武器。
若是箭矢,必是径直而来,声音尖锐寻常;若是他物,一旦抛出时有了弧度,便有高低之分了。而方才对战的那两人之间,战线因一方弓箭的加入拉长,而其中恰好有一名新兵,用的正是长矛。
“少将军小心!”百人将心头一惊,可他呼唤时,已是来不及去接下落的长矛了。
长矛似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带着破空之势,尖端锋利无比,就连微风吹过也能听到它发出的刺耳声响。以他们二人如今的距离,秦典墨若是要直接拔出佩剑,怕是会伤到那名翠衣女子,亦需弃置了手中的食盒,白费珈兰的一番心意。
秦典墨多方受限,还未来得及纠结,却见眼前女子先一步动了,身形之快,显然是常年习武养成的反应和习惯。
珈兰以左手袍袖掩了面颊,左腿足尖向后划开半周,右手径直从秦典墨腰间抽出他常备的那柄长剑,纤瘦的脊背回旋间抵上他的手臂,长剑借力倒劈而上,正好架在长矛刃角下沟壑处,以剑身偏转了长矛落下的方向。
好重的剑。
秦典墨心头一跳,兰香侵袭下方寸大乱,这才猛然回身,恰好撞上她行云流水般的一幕。
众人讶然间,这女子竟用剑带了长矛的走势,足尖一划,又引其在空中行了半圈,这才一剑垂直压下,并步微曲了双膝,完完整整地卸去了长矛中积攒的力道。长发轻扬间,矛尖径直插入地里,而少女却依旧以宽大的左袖遮掩了面容,静如处子,不愿让旁人瞧见。
百人将愕然间,还是决计快步上前来取那柄可称之为罪魁祸首的长矛。珈兰见他行来,当即转了剑柄,令剑锋垂向地面,回身移步至秦典墨身前,悄然垂首。
她不乐意叫旁人见,是而躲到他身畔,想来任谁也不敢犯了少将军的忌讳。
这是狐假虎威呢。
珈兰双手提了剑柄,仔细将剑锋对准了秦典墨腰间的剑鞘,一点点严丝合缝地送进其中。秦典墨的剑比起珈兰常用的软剑要宽上不少,亦不若她的佩剑那般有惊人的韧性,用时总有些不大顺手,到底是男子的兵器。
剑身笔直如墨,光滑如玉,仿佛每一次出鞘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若不使上几分内息,怕是单手都难提动此物。
秦典墨抬手,宽厚的手掌一把攥住了珈兰的小臂。
锵的一声,剩下的小半截剑脱了手,顺势跌入鞘中,发出一记清脆而响亮的声音。百人将见少将军面色如常,默默拔了矛便径直回过身,走向那名深陷自责的少年,开口道。
“长矛若是你唯一的兵器,一旦脱手,你便只能任人宰割。”百人将指点道,“若你仍有其他的武器,丢出时必要瞧准了敌军逃遁的方向,否则便是平白失了机会,你可明白?”
百人将说,你下次要丢,一定要丢的准一点。
新兵感激地瞧着百人将,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双手捧过那柄粗制的长矛,如获至宝般抓在手中。
怪不得,楚恒看上了这支队伍。
“你究竟是何人。”秦典墨微微俯身,眼帘微垂,低声问道。
珈兰骤然回神,迎上他满是疑惑,却无杀意的柔和目光。秦典墨的身上一贯是沉稳而唤不出名字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似有似无的汗水咸味,如同海风拂过礁石,自然而洒脱。
“若是腾蛟阁之人,为何你的奴籍会在花楼之中?”
这名女子唤作兰姬,确有奴籍于逍遥阁之中,那夜在街巷遇见,他便已去府衙查过珈兰的信息,与她先前自身所言别无二致。她的奴籍约莫是在南郡之案后一年才登记到府衙处,而这之前的则是一片空白,似是凭空出现,无人知晓她的来历。
秦典墨心中有疑,又恰逢梁国之危,他再如何温和相待,也不当误了家国大事。若她一开始就欺骗了秦典墨,伪装了身份到他身侧,岂不是让梁国密探钻了空子?这可就不单单是色令智昏的说头了。
秦家,在这等子事上,更要小心。
“将军若是好奇,”珈兰轻笑,面对他的质问似司空见惯般,“不防将我赎了回去?”
俨如天鹅般端庄的女子忽露出一丝妩媚神态,眼神犹如春水泛着涟漪,艳丽而娇娆。她知道在逍遥阁的花魁娘子需得多少银两赎身,秦典墨自然也有所耳闻,可无论如何在珈兰眼中搜寻些微的消息,皆如石沉大海般不得回应。
众将士眼中,这一男一女宛如一对璧人,一个个都背过身去不敢多看。
阳光斑驳地洒落在珈兰长发之上,似金沙,似神晕,玉钗透亮得似清澈见底的湖水一般,熠熠生辉,令人赞叹。秦典墨微滞,恍然间才察觉,自己早已沉溺于她周身的温软馨香,兰草之息深入肺腑,浸润的浑身都舒畅无比。
他若是无端将这女子赎了身,要安置到何处?祖父那里又当如何解释?众将士这边,今日被堂而皇之地瞧见了二人的亲密举止,难不成说出去,她还能得个多好听的名头不成?
女子的闺誉要紧,即便是奴籍,她也不过是个卖艺的可怜人,在秦典墨眼中,同那些世家小姐无甚区别。
“午后,等我。”秦典墨下定了决心,没来由地信任道,“我,同你赌这一把。”
言毕,少年将军抽身离开,右手中还攥着珈兰为他做的那一盒糕点,大步流星地往军营的主帐去。
这回,反倒是珈兰愣在了原处。
她本意不过是试探一番秦典墨的心思,他若是想推诿,莫不过家训严厉、梁国势强这类的借口。诸如此类,若她是秦典墨,不知能编出多少条来。
秦家军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一个少将军,难不成真是个沉迷美色的糊涂鬼不成?
珈兰缄默不言,脑中却是万千思绪理不清。闻听身后有人脚步渐近,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了脸,一手提了裙边,缓步离开了此处。
她也很好奇,秦典墨,究竟是个怎样的少年将军呢?
珈兰沿着军营外的小路,直至无人之处,才敢将袖中的面纱取出,重新戴上。
阳光的温暖,从清晨的曦光中渗透,随着时光的消逝愈渐盛大,蒸腾了万物的热意。街上行人渐多,珈兰站在城门外遥遥望了眼人头攒动的长街,默然跟上了一队客商的脚步,从他们身后一道儿通过了守卫抽检的城门关卡。
长街的商贩走卒络绎不绝,珈兰转道城中小巷,凭着对地形的熟悉绕开了熙攘的人群。逍遥阁白日里闭店修整,傍晚时分姑娘们才陆陆续续起身揽客,此时门外清冷无人,倒是合了珈兰的性子。
她缓步绕到另一侧的后院小门,凭着一侧的矮墙借力,纵身翻入院中,悄声落地。逍遥阁的后院不过是姑娘们晾晒衣物、透气儿闲置的地界,平日若轮不上休息,除了后厨帮忙的几个小娘子,是没什么人过来的。
珈兰一抬头,便见墙头上立着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咕咕地叫唤着,细足上还绑着小小的一卷信纸。她理了理袍袖,做了个在信鸽眼中指令般的动作,方伸出手去,任其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