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微微一笑,身子往边上靠,一副为李桓让路的模样,月白广袖却不经意拂动到搁在一旁的青铜灯台上摇曳的风灯。
“哐当”一声。
风灯摇摇欲坠,烛火将倾未倾。
“小心!”
李桓胳膊伸来,修长的五指牢牢托住,不慌不忙地将灯罩取下,动作优雅地抬高灯火,看薛绥的脸,缓缓而笑。
“天干物燥,当心火烛,若是不小心走水,那就不妙了。”
薛绥微抬双眸,扫一眼被雨水打湿的窗棂,“下两天雨了。王爷方才也说,此地潮湿,不宜久留。”
李桓轻笑:“牙尖嘴利。”
这话里裹着三分糖霜,听上去竟有七分缠绵——
透着别样的味道。
薛绥在话本里看过,帝王将相皇子皇孙们大多有这毛病,喜好以俯瞰众生的姿态,对女子施以温情,偶尔说两句似是而非的温言软语,撩拨人心,便有女子沉醉其间,以为得到真心,从此将一生交付,最后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她微微一笑,静静地站在那里,清冷而疏离。
李桓大抵觉得无趣,随意瞥她一眼,便大步上前,伸手拉开门。
门外是一张惨白的脸,在灯火下很是瘆人。
李桓下意识缩手。
小昭在风灯碰响烛台的时候,便已候在门外。
整个人都是一副准备出击的状态。
见到薛绥无恙,她紧绷的肩背才松下半分。
“姑娘……”
薛绥半倚门框,轻轻咳嗽一下。
“还不快见过王爷。”
小昭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行礼。
如意也紧跟其后,急急拜下。
“免礼吧。”李桓将手负在身后,一脸威仪地道:“传话下去,本王今夜宿在柳上烟归,让阁里早些做好准备。”
如意满脸震惊,一时说不出话。
小昭表情没有她那么夸张,但整个人都紧绷着,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满是警惕与担忧。
薛绥见状,再次轻轻咳嗽起来。
李桓微微低头,广袖一挥,不着痕迹地搀住她的手臂。
“平安可是身子不舒服?”
薛绥目光在小昭与如意身上轻轻扫过,拢了拢身上的素锦披风,借机收回手,与他拉开距离。
“回王爷的话,这是多年前落下的病根,每逢潮湿天气便会发作,来别苑连日阴雨,愈发严重……让王爷见笑了。”
“那日陈医官便说平安身子不好……”李桓说着,突然伸出手,再次去拉她的手腕。
指尖刚堪堪触及那温热的肌肤,薛绥便“恰好”踉跄一步,纤细的腕骨一转,泥鳅似的滑过,顺势扯住他腰间的蟠龙玉佩。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玉佩落地,碎成两半。
薛绥连忙以手心掩唇,无辜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惊恐与愧疚,身子虚弱地慢慢退向博古架……
这一退,博古架陶罐应声而落,罐中盛放的香粉如雪花般簌簌飘散出来。
刹那间,馥郁的香气弥漫满屋,呛得几欲窒息。
李桓瞳孔骤缩。
薛绥咳得眼尾嫣红,声音极大。
“平安失仪,请王爷见谅。”
李桓用手扇着粉末,也有些难受。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玉佩,又皱眉看一眼扑面而来的香粉,跟着呛咳了几声。
“平安久病不愈,可要仔细些,回头让陈医官来瞧瞧,开几副对症的药方,好生调养。”
薛绥拢紧披风,摇摇头。
“老毛病了,不打紧的。王爷日理万机,还为我操心,平安实在过意不去。”
李桓目光灼灼,笑得温和。
“你的身子最紧要。”
薛绥低头欠身,行了个礼。
“平安福薄,只怕受不起王爷这般厚爱。”
说罢,她又回头看一眼那些打翻的香粉罐。
“顾少夫人平日就爱摆弄这些东西,也不知这些香粉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我闻着只觉头晕目眩,愈发难受了……咳……咳咳……”
她咳出了眼泪,好像马上就要呕吐出来。
李桓看着也难受,广袖带风地跨出门槛。
“走吧,早些回去歇下。”
丫头提着风灯,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灯光在雨幕中摇曳不定,仿若随时都会熄灭。
李桓与薛绥各怀心思,走在后面。
气氛压抑而紧张。
檐外细雨渐密,打湿了石板路。
经过荷池的时候,薛绥微微一顿。
池中残荷在风雨里瑟缩,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有人跟在身后走路一样,莫名让人身子发紧。
薛绥停下脚步。
李桓回头望过来,“怎么了?”
薛绥道:“好好的芙蕖,前两日还亭亭玉立,争奇斗艳。谁知命途多舛,一番暴雨摧残,便要败了……”
李桓审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声音却是带笑的:“花谢了,还会有盛放之时。你若喜欢,等天晴了,本王再陪你来看。”
薛绥没有说话。
从玉阶轻上到柳上烟归,也就盏茶的时间,因端王的高调,却惊动了整个别苑的人。
回到柳上烟归,李桓的良医官陈鹤年便匆匆赶来。
他上午才看过薛月盈的病,如今又来为薛绥诊治,紧张得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时用袖子擦拭。
“夫人身体亏虚,气血不足,要安心静养才是,切不可操劳……”
说这话的时候,陈鹤年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桓一眼。
当日,他已将薛绥的身体状况,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李桓,直言平安夫人不适合侍寝及生育。可身为医官,他有提醒的责任,却终究无法左右王爷的决定。
李桓看懂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
“你开好方子,便退下吧。”
陈鹤年如蒙大赦,连忙应声:“是。”
薛绥朱唇微勾,脸上是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
“多谢陈大夫。”
等陈鹤年下去,她便起身去翻箱笼,又叫如意,“你来给我找找,屋里可有干净的被褥,找出来换上,让王爷早些安置……”
李桓微微一笑。
他当然清楚方才触碰,薛绥为何会有下意识的躲避。
她不愿意侍寝。
而他,又何尝愿意?
两人之间,你来我往,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机锋,就看谁能沉得住气,谁的定力更高。
半晌,见薛绥当真要带着病体去铺床叠被,李桓眉头轻皱,突然喟叹一声,败下阵来。
“平安,你先把身子养好,旁的事,容后再说。你也无须紧张,本王并非那等轻狂之徒,不会不顾你的身子。今夜,就当是借宿一晚。”
薛绥心中明白,他这是不想宠幸她,却又想对外营造出一种“宠爱平安夫人”的假象。
至于李桓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想捧杀她,还是想以她为饵,引诱李肇上钩,她一时也难以捉摸。
她故作惊愕,怔了怔才福身行礼。
“王爷怜悯,实乃平安之福。平安定当守口如瓶,绝不对外乱说一个字。”
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李桓方展露出笑意,外头便传来急切的呼喊声,伴随着密集的雨点,裹挟着一股慌乱的气息。
“殿下,大事不好了!”
李桓脸色一沉,厉声问道:“何事?”
对方似乎忌惮薛绥在场,声音压低了几分。
“是向阳从上京传来的消息……”
李桓脸色微变,“知道了,让他到书房等我。”
那人应一声“喏”,就赶紧跑开了。
薛绥看了看李桓,轻言慢语地道:“王爷有事去忙,我身子不适,先回房休息去了。”
李桓摆了摆手,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心烦意乱,暂时顾不上她。
“我夜里就歇在书房里,你要有事,差人来找我。”
薛绥微微欠身,把他送到门口,又贴心地吩咐丫头,准备被褥和洗漱用品送到书房去。
李桓转头,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便大步离开了。
他一走,锦书才慢慢从外屋进来,朝她摇了摇头。
“姑娘,寻不到巧儿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