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皇帝专宠萧贵妃,前朝后宫无人不知。
因此,薛月沉端王正妃的身份也很是显贵,莫说外命妇,便是宫里不得宠的妃嫔,瞧到她都得赔上笑脸,走到哪里,都有人敬着。
今日来御苑的女眷是谢皇后所邀,为免相看的目的太明显,谢皇后又以太子名义,邀请了不少王公大臣家的公子,只说是让年轻人来凑个热闹。
崇昭帝一时兴起,为春日花宴添了些彩头,同时召大臣在含元殿议事,然后赏玩百花,点评优劣……
如此一来,今春的花宴竟比往年还要热闹许多。
薛月沉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领着薛绥赏着花,径直往内苑走去。
内苑更是花团锦簇,好些姑娘在庭院里斗花斗草,时不时传出笑声。
公子们则是去了御苑另一头的畅春坪。
那里有演武骑射,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薛月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掀了一下。
王公大臣的夫人带着姑娘来了,也不往谢皇后跟前凑,看来都是心里有数的。
这个世上,连东宫都不想嫁的情况只有两种——
要么是东宫不行,要么是太子太招人恨。
正好,李肇两样都占了。
薛月沉瞥一眼不远处的倚翠亭,对薛绥道:“六妹妹去亭中等我片刻,我去那头给娘娘们请个安,便领你去水榭吃茶听戏,不用再跟她们搅和。咱们今日来,就凑个人。”
贵妃党和皇后党,泾渭分明。
她也没有把薛绥介绍给其他娘娘的打算。
薛绥笑应:“是。”
薛月沉不放心,又叮嘱她:“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太好奇。多听少说,遇到不相熟的人,谦恭以待,有人说了你不爱听的话,或不想开口,笑便完了。等我回来。”
薛绥笑了笑,“王妃放心。”
薛月沉笑嗔她,“我是你大姐。人后不用这样生分。”
薛绥行礼,“是。”
她从容地走向倚翠亭。
小昭和如意,紧紧相随。
倚翠亭四周摆满了盛开的花卉,亭角有白色垂帘坠下,随风轻摆,很是雅致清幽。
这里离正殿尚有距离,没有多少人过来。
薛绥在花间坐下,嗅着丝丝缕缕的花香,正怡然自得,便看到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被一群女眷宫人簇拥着从亭台下方的花径走过。
她头挽巍峨高髻,堆叠着嵌宝赤金的珠翠,一袭绯红色的织锦长裙迤逦在地,张扬、热烈、尽显雍容华贵、美艳照人。
宫女命妇看到她,纷纷行礼。
环顾周遭,无一不是噤若寒蝉……
薛绥捏在花瓣上的手,微微一顿。
小昭凝神望去,眼里亮开。
“我认识!画册上,她在第一页。”
薛绥无言地勾了勾唇角。
小昭记性很好。
这正是平乐公主。
端王一母同胞,万千宠爱于一身位同亲王。
十年不见了。
不!平乐十年不见她,可她却远远看过无数次平乐的样子。因此,她对平乐的音容笑貌了然于胸,熟悉得就好像昨日才见过……
她年幼时,在泥沼中苦苦挣扎着无数次想要寻求的答案,也是在平乐这张脸上找到的。
为什么生来低贱?
为什么欺我辱我?
为什么努力无望?
为什么求助无门?
为什么不做错事,要受惩罚?
为什么作恶多端,逍遥法外?
为什么豺狼虎豹,备受尊崇?
为什么丧尽天良,享尽荣华?
为什么天理昭昭,照不见人间苦难?
是平乐这张脸告诉她。
要变强。
只有变强。
强到可以撕烂她,摘下她头上的皇冠,便得到答案。
只要她的武器足够坚硬,就可以为沦丧的正义,为践踏的尊严,重新找到一条出路,修补好那些破破烂烂的伤口……
花枝从薛绥手上弹了回去。
一晃眼,平乐的视线便望了过来。
从薛绥的脸上掠过,并未停留。
平乐不认得她了。
那个被她肆意凌辱过的小女孩,那个她亲手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洒满粗盐,好奇她会不会像鼻涕虫一样化掉的小女孩,平乐不认得了……
她只是平乐童真年月里探索世界的牲畜,不值得想起……
小昭握紧了拳头。
薛绥轻轻一笑,拉过她的手,塞给她一朵花。
“很香的,闻闻看。”
平乐走得很快。
绕到了绮翠亭的另一边,这里花木更盛,看不见人影。
平乐的声音透过花丛传了出来。
仍是慵懒的,高傲的。
“要不是母妃执意,本宫原不想来,谁要给她那几分体面。”
堂堂皇后,竟不被她放在眼里,足见张狂。
卢僖跟在平乐身侧,倒是小心地张望一下左右,这才躬身托住平乐的衣袖,小声问她:“殿下,我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平乐连眼角都没抬一下,嘴角弯出一抹凉薄的弧度。
“宽心吧。便是你想嫁,本宫也舍不得你……”
卢僖秀眉紧蹙,看上去很是不安,“家中祖父独断,凡事都是他老人家说了算。昨夜里,母亲才同我讲起,祖父早前已跟谢皇后通过气,谢皇后对我也十分满意,指不定今日就要把亲事定下来……”
平乐轻笑,眼角斜斜睨来,满是戏谑。
“瞧你这点儿出息!慌什么?不是还有本宫给你撑腰吗?今日一过,你那个老顽固的祖父,再不会再逼你嫁东宫了……”
“多谢殿下周全。”
卢僖俏脸上浮出笑容,心下隐隐不安。
有平乐公主撑腰当然好。
怕只怕,她不肯……
薛月盈还在刑部大牢里押着呢,平乐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从小玩到大的人,也没说为她去通融一二。
平乐含笑睨她,话锋突然一转。
“苏瑾公子倒是不错,才情样貌都配得上你。”
卢僖尴尬地轻嗯一声,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苏瑾是崇昭十年的探花郎,样子不如李肇生得好看,只是性情温和不少。而且,苏家祖上没有高官厚禄,他父亲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入不得祖父的眼睛。
可苏瑾投靠平乐,成了平乐的人,为平乐办事,平乐说他仕途可期,想替她做这个媒,她便不知如何拒绝……
若李肇对她不那么凶,东宫势力能压住端王,其实嫁李肇是好的。
如果平乐公非要替她拉这根红线,要她做“自己人”,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实在为难……
平乐察觉出卢僖的沉默,不满地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觉着配苏瑾,辱没了你这个太傅家的孙女?还是说,你心心念念的,还是太子妃的尊位?倒也无妨,本宫也可遂了你的心愿……”
卢僖跟平乐认识多年,深知她的性子。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让她记恨上就惨了。
于是微微咬牙,低头应声:
“才不肯嫁东宫呢。我都听殿下的安排。”
平乐这才满意地笑开,“放心!亏待不了你,那苏瑾才情出众,颇得父皇赏识,将来位极人臣,你还怕做不成一品诰命夫人?”
一品诰命哪比得上太子妃尊贵。
卢僖嘴里酸苦,心下怅惘得无着无落。
她眼下也才十七岁的年纪,从小跟着平乐混,习惯唯平乐马首是瞻,凡事都和家里人逆着来,即使隐隐觉得不妥,也生不出反抗之心,更辨不出好赖。
倚翠亭后轻纱飘动。
薛绥的手,慢条斯理的从一株盛放的芍药花上收回,唇角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肇的麻烦,来了。
-
薛月沉回来,薛绥便陪她去水榭吃茶看戏,也看她与夫人太太们应酬,一直少有说话。
她留意到园子里有引领的女官和嬷嬷,但凡有未出阁的姑娘来了,都会被各家的夫人领着,去给谢皇后请安。
回来的时候,无一例外,都得到了一朵花和一个珠串的赏赐。
薛月沉悄悄告诉她。
“这东宫至今虚设,陛下都看不过眼了。这次大抵要送不少秀女去东宫,先让嬷嬷们悉心教养,等太子大婚之后,便能有相应的位分下来……”
言罢,她眼波流转,嘴角便是一抹笑。
“也是各凭家世,前朝后宫,从来都是千丝万缕。”
薛绥看着她微微一笑,“还是王妃命好。”
要不是“八运福星”,她自然没那么好命。
明明是讨好的话,薛月沉听着却觉得有点刺耳,侧过脸去,掩饰般用帕子摁了摁嘴角,低头端茶而饮,没有答话。
薛绥对花宴没有兴趣,百无聊赖,终是等到女官来通传。
“娘娘赐宴长春阁,请各位贵人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