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发生的这些事情,仿若瓦片入水,没在薛绥心间激起太多涟漪。
她第二日去寿安院请安,便向老太太禀报,说是托人寻了一个江湖郎中,专治憨痴顽愚,想带铭哥儿去看一看。
老太太听了欣喜。
说到底,铭哥儿是自家亲外曾孙,死马权当活马医,总归是个法子。
“去吧,去瞧瞧,还有上回为你三叔请魂的巫师,若得机缘,我想请他来,问一问八姑娘的姻缘……”
薛绥嘴角噙着一抹笑,轻声应道:“这可不巧了吗?巫者,亦是医者,我今日要去寻的郎中,便是这位巫医。他会请魂看相,也精通岐黄,恰好能来给祖母瞧一瞧,那头痛的毛病……”
人上了年纪,就爱信这些神神道道、玄之又玄的东西。
老太太被她三言两语哄得眉开眼笑。
薛绥这才带着两个丫头,牵着铭哥儿出门。
-
她没有去上京城里的医馆,而是顺着曲径通幽的小巷出来,一直走到临河下。
河边静静坐落着一处小院,分外静谧。
常言道,门前不栽桑,门后不栽柳。可这儿倒好,门外一排桑树正冒新芽,嫩绿嫩绿的,煞是喜人。再望向临河的后院,垂柳依依,随风轻摆,仿若女子的发丝般柔顺地垂到屋瓦。
天枢正在此处等她。
静室里,他正襟盘坐,面前横着一张木桌,上面置着几本医书,一屋药香。
看到薛绥进来,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略略抬手。
“坐。”
薛绥和铭哥儿坐在他对面,隔桌相望。
天枢给铭哥儿把了脉,又看了舌苔,问了病史,便道:“如今来治,是有些迟了,要在早年发病时,尚且有救。”
薛绥心里一沉。
“这么说,是没法医治了?”
天枢道:“看机缘吧。毒入肺内,时日太久,早已深入膏肓,心智被蚀蒙昧,怕是药石无力。待我开几帖祛毒化瘀的汤药,护住心窍,涤荡肺腑积郁之毒,再施针疏通气血,看能否唤回些许清明……”
说罢微微一顿。
“药程艰难,还需看孩子自身造化…”
薛绥道:“果然如此。”
可怜了这么小的孩子。
她虽不知是姚府哪个下的手,但姚围那个寡嫂也替姚围生下了一个儿子,嫂子的儿子还是长房嫡子,只要薛月楼的孩子是一个痴傻不中用的,将来姚府的家业,岂不全由她的儿子来承继?
谁得利谁最有下手的可能。
好狠的心。
只不知姚围可有察觉,又或是故意纵容……
室内安静片刻,天枢写好方子,交到薛绥的手上。
“这两日,上京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京兆府的衙役四处搜捕追查,快把大街小巷的坊丁百姓家里都翻过来了,不少当日哄抢的财物,又被收缴回去,还有人因此挨了板子……”
薛绥问:“甘心吗?”
天枢道:“世人皆为利,如何甘心?”
薛绥道:“那便可以走下一步了。”
她默默将一袋银钱放在桌上。
精巧别致,沉甸甸的钱袋。
就像一个普通人,请北斗七门做事那般。
“民众上书请愿,敲登闻鼓,当街告御状,要求释放那些因捡到嫁妆而受到牢狱之灾的坊丁百姓,彻查那一张嫁妆单子背后,可有贪腐势力搜刮民脂民膏……最好,引发一次大的震荡,再趁机揭露平乐公主,圈地占田的事情,把罪证都准备充分,端看崇昭帝,查是不查……”
天枢目光落在她身上。
薛绥微微一笑,又把崔老太太托办的事,告诉他。
“正好我也不便时常出府,不如就请师兄入府来见我,替铭哥儿针灸,顺便安抚一下老太太,借一借她的力……”
顿了顿,她道:“到时候老太太会问师兄,薛家八姑娘的婚事。”
天枢问:“如何?”
薛绥在黄纸上默默写下一句话。
“师兄可问八姑娘一个问题,若她答是,便说,郑国公家门第高,两个小儿女郎情妾意的,劝老太太该成全,就成全。”
“若她答否呢?”
薛绥沉默一下,道:“那师兄便告诉她,赵家清流正派,赵鸿饱读诗书,将来前途无量,是八姑娘天赐良配。”
薛月满年岁尚小,当年并没有对她动过手。
如今回府相见,她也只是嘴皮子贱了一些,但罪不至此。
旁人不知郭家底细,薛绥的“阎王生死薄”上,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郭照轩是郭照怀的庶弟,打小便跟这个哥哥一道混,品行不端,常在青楼赌坊里厮混,这种人早晚要出事的。
而赵家书香门第,老爷子素有贤名,门下多志士。
这是薛月满躲过这一场恩怨仇恨的洪流,唯一的机会。
端看她的心善是不善,如何选择。
天枢看着她,突然道:“平安,我为你测个字吧。”
薛绥闻声愣了一下,笑着在纸上写下“安”字。
“平安的安。”
天枢看着那字,目光复杂莫测。
“平安不安。安字上头一个宀,孤危之象。你所谋之事,恐有变数,须防小人暗害,尤其要留意女子作祟。”
薛绥问:“何以见得?”
天枢指着那个安字,说道:“你瞧,这‘宀’看似有屋宇笼罩,可以栖身,但就谋事而言,这是一片乌云盖顶的天,坚不可摧。你欲破局,必会触动多方利益,捅破这片天,何其艰难?再有,下半部一个女字,便是暗藏的危机。要小心女子从中作梗,坏你大事……”
薛绥寂然无语。
片刻,才默默松一口气。
“我会的,师兄。”
又低低笑一声,目光露出几分狡黠。
“我看这一个‘安’字,恰是说,该由女子来捅破这一片天。”
天枢眼睛微眯,“平安,道阻且长。”
薛绥笑:“师兄,无惧无畏。”
-
从临河的小院出来,薛绥牵着铭哥儿,带着奶娘和几个丫头顺着河堤往家走。
今日出来,她报备过的,是带铭哥儿去看病,因此,并不着急回去。
河堤上,一个妇人端着木盆顺着台阶,在春水里浣衣。
河水潺潺而下,那妇人用棒槌捶打几下衣裳,又抬袖子擦一下眼泪。
如意是个热心肠,看一眼便喊。
“这位大娘子,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那妇人抬起头来,看着几个姑娘并孩子朝自己走来,眼泪便落了下来。
“好心姑娘,我近日家中遭难,惴惴不安。夫君那日在街上捡了靖远侯府新妇的一个首饰,说是什么金镶玉器,公主所赐,官府追查下来,我们便上交了东西,不料竟以盗窃之名将我夫君抓走,挨了一顿板子,吐了血……我公婆一气之下,卧床不起,家中尚有两个不足三岁的小儿,这日子不知如何过了……”
如意看了薛绥一眼,又看小昭。
小昭面无表情地掏出银钱袋子,上前塞到她手上。
“大娘子,这里有点钱,你拿着抓药。”
那妇人冰冷的手,一个哆嗦,“这怎么行?”
小昭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拿着!你且放心,这天底下,总有个说理的地方,大娘子你也别太着急,会有一个说法的……”
那妇人说着便要给他们跪下,千恩万谢。
一路上,小昭有些闷闷不乐。
薛绥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多说。
回到梨香院,她便让人张罗了一桌饭菜,又把捡回来的药煎熬好,让奶娘哄着铭哥儿服下,这才单独唤来小昭。
“你是不是觉得我眼下,做事不干脆,太过麻烦,还影响那么多人,不如一杀了之?”
小昭看着她僵立片刻,方才慢慢低头。
“我知姑娘做的,都有姑娘的道理。”
薛绥语气淡然地笑。
“可你仍是想不通,心下难受。”
小昭垂下的头颅点一点,很乖巧的样子。
“那是。要我说,就不该这么麻烦,该杀的杀,该宰的宰,杀到一个不留,看他们还如何欺压百姓,胡作非为。”
薛绥眼波轻动,看着小昭赤诚清澈的目光,微微一笑。
翻开历史,有多少人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乃至揭竿而起为民请愿,要匡扶世道,普惠苍生?
可惜——
霸业铸就万骨枯,漫漫征途几人成?
即使成了,又如何保有初心?
薛绥示意她坐下来。
小昭高兴地贴在她身边坐下,仰起头,满是敬重。
薛绥问:“在你心里,我是好人吗?”
小昭一愣,点头,“姑娘是好人。”
薛绥笑了一下,“我不是好人。不会心慈手软。”
说罢她抬手,在小昭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眼里的笑意慢慢散开,仿若凝结成了一团坚冰。
“杀掉一个张三,还会来一个李四,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有时候我们迂回周旋,并非怯懦,只是不得已。若其间为更多的人谋一份福泽,累及了无辜,是有遗憾。但从长远来看,只要结果是好的,路便是对的。大道坦途,自在脚下。”
小昭想半天,很有些沮丧。
“姑娘想借这件事,扳倒平乐公主。可这太难了。”
人分贵贱,三六九等,阶层分明,壁垒森严。无权无势,想要撬动这坚如磐石的壁垒,去撼动那些高坐云端之人,何其艰难?
薛绥一笑:“这件事扳不倒她,但可以分化她,再顺手铲除几只蛀虫,也算是为民除害……”
小昭眼睛亮开,扶着她胳膊便起身。
“姑娘,你真了不起。”
薛绥轻轻一笑,面容清淡温和,整个人好似沐浴在暖阳里。
远处,黄昏里郁郁的春光中,一个探子潜伏在树后,侧目对另一个道:
“去禀报殿下,薛六姑娘出府,带孩子求医,一个时辰后回府,并无异样。”
那桑树林的院子,住的是一户姓柳的人家。
世代都是赤脚郎中,做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