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就是很平常的一次赐酒,然而,待三人饮完一杯后,那奉酒的两人并没有离开,反而是上前,又给他们斟了满杯。
安临硕转着手里的空酒杯,似笑非笑道:“这一杯,是提前赠三位的入仕酒,愿你们日后在朝堂之上,一路高歌,不负圣恩。”
他理由用得妥当,任谁也无法推拒。
三人齐呼“谢王爷”,陆、苏两人仰头喝完,宁绝却端着快要溢出杯沿的清酒犹豫不止。
他已经感受到了脑海里强烈的晕眩感,这一杯再喝下去,真的难保他不会躺地上。
眼看他许久未动,周围人都投去疑惑的目光,尤其是安临硕,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唇角还有一丝森寒的冷意。
“怎么,探花郎这是不愿喝本王的这杯祝酒?”他语气平静,但那双狭长的眼眸中,是藏不住的阴骘。
“宁绝不敢!”
他低头,端着酒杯将腰弯下几分:“王爷赐饮,乃无上尊荣,只是,宁绝不善饮酒,唯恐这一杯下去,会当着诸位大人的面闹出笑话,宁绝失脸事小,可若因此毁了这场琼林宴,那才是万死难辞。”
他言语诚挚,态度放的很低,若换做旁人,必会恕了他这小小的失礼,可今日,他对面的人是仁王,那个从未见过,却已经将他列入必死之人名单的安临硕。
“探花郎多虑了,琼林苑里多的是丫鬟小厮,今日大喜,陛下赐宴,就算你喝得酩酊大醉,也只当兴之所至,自有人会照看着你的。”
安临硕勾着唇角,瞥了眼下座的齐染:“齐尚书,你说是吧?”
突然被点名,齐染身躯一震,下意识抬头陪笑:“是是是,王爷说的没错。”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知道,仁王这是在故意针对宁绝,否则,那侍从倒酒时,也不会区别对待。
陆、苏二人酒杯都是七分满,唯有宁绝,那清酒都漫到了边沿,但凡他抖一下,绝对会打湿半边手掌。
此时此地,无人敢与仁王作对,哪怕是太傅季临和司徒拓,在安临硕看向他们时,他们也只是微笑颔首,没有人愿意为了个并不相熟的陌生人得罪当朝王爷。
见此,安临硕越发得意,他轻蔑的睨着眼,声音添了几分强硬:“如此,探花郎还是不喝吗?”
春日的风带着凉意拂过脸庞,宁绝握着酒杯蹙眉,所有人都在看他,或忧或喜或看热闹,各自面色不一。
陆亦泽微微侧目,唯有他眼中担忧,一咬牙正想开口时,却见宁绝快速抬手,杯沿凑到唇边,一张口,整杯酒下肚。
“咳咳……”
终是忍不住咳出了声,他弯着腰,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自肩头滑落,骨节分明的手指捂着唇,那一张白皙如画的脸被霞色覆盖,卷翘的睫毛下,桃花眼中蓄上泪水,恰似水波潋滟,伴着咳嗽声,他肩膀一颤一颤的,如此望去,竟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一个男子,如此样貌,要叫多少花卉失色。
周围人目光不明,只有陆亦泽低声问了句:“宁绝,你没事吧?”
微微摇头,眩晕感直击大脑,宁绝脚步浮虚晃动了两步,强撑着站定后,他握着空酒杯朝上位行了一礼。
倒是个有毅力的家伙。
安临硕嗤笑,下方的侍卫面不改色,再次上前,在近百人的注视下,拿起酒壶往宁绝杯中添了满杯。
“这一杯,就罚探花郎方才失言吧。”
喝完敬酒,便是罚酒,安临硕眼神幽暗,明显是不打算放过他。
宁绝晃了晃身子,几滴酒顺着杯沿落到手上,冰冰凉凉的。
“探花郎端正了。”看他有些站不稳,安临硕声音低沉:“本王的酒,可洒不得。”
洒了,他还得罚。
宁绝使劲眨了眨眼睛,驱散几分醉意后,他破罐子破摔,正要抬手喝下时,陡然听得耳边一声高呼。
“慢着。”
陆亦泽实在看不下去,他高声喝止,上前两步,弯腰行礼,道:“王爷,宁绝已然醉了,既是罚酒,陆某愿替他喝。”
罚酒,罚的可不单是这一杯酒,还有上位者的怒意,陆亦泽若真替他喝了,那安临硕的雷霆之怒,他也得同样承受。
第一次有人敢当众驳自己面子,安临硕脸色不善,看着那背脊挺直的少年,冷冷道:“陆家大公子,状元郎,你确定自己没喝醉?”
他言语间带着威胁意味,陆亦泽咬着牙,抱拳将身体压得更低了几分:“回王爷,亦泽神志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以,你要替他喝?”
“是。”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安临硕仰头,哈哈大笑两声,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突然暴怒,一巴掌拍在桌上,猛然呵斥。
“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本王的酒,也是你说想喝就配喝的?”
猛烈的巨响掩不住他嘲弄的语气:“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陆行在世,也没那个胆气敢在本王面前如此僭越。”
果真是雷霆之怒,压的众人噤若寒蝉。
“砰”的一声,陆亦泽曲膝跪了下去,他双手交叠叩下,高呼:“王爷恕罪。”
“呵!”
安临硕冷笑,正要开口时,余光见宁绝晃悠悠上前,站到了陆亦泽身侧。
“宁绝失言,理当受罚。”
他高举酒杯,满口饮下,向众人展示完手里的空杯后,又朝安临硕行了一礼:“陆公子无意冒犯王爷,王爷仁民爱物,还请饶恕他一次。”
明明已经醉得厉害,却还是强撑着替别人求情。
安临硕越发觉得有趣了,他抬手,指了指宁绝身后侍卫手里的酒壶:“两位公子倒是齐心,既如此,本王也不好太过为难,这样吧,只要探花郎将那一壶酒喝完,本王就饶了状元郎,如何?”
一壶酒莫约四两,以宁绝的酒量,能让他醉死在这琼林苑里。
他这明晃晃的为难,没有一个人敢开口置喙。
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陆亦泽,宁绝轻叹了口气,拂袖一扬,掷了手中白玉杯,转身走到侍卫面前,提起那几乎没倒出多少的酒壶。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他带着醉意,声音清浅。
话音落下,宁绝面对众人,直接对着壶嘴就打算豪饮。
“琼林宴新科,意在畅兴归,古来百余年,可没有强迫别人醉酒的先例。”
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传来,低沉而清晰,带着些许不悦,宁绝饮酒的姿势停滞,所有人抬头,顺着声源望去。
只见那回廊处,一蓝一黑两个少年带着侍从并列走来,他们衣着锦缎华服,金冠玉带双环佩,黑底绣金云头靴,身姿绰约谪仙貌,一步一行风华傲。
几乎是瞬间,在看清他们样貌的同时,季临、司徒拓、齐染等人倏然起身,连带着身后其他官员,同时双手交叠,弯腰行礼。
“臣等参见二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
高呼声如雷贯耳,余下七十名进士满面惊惧,有认出来的快速起身,初次得见皇子本人的,也急匆匆跟着旁人站起。
乌泱泱一群人揖手行礼:“吾等参见二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
除仁王安临硕外,在场所有人,只有跪着的陆亦泽和醉醺醺的宁绝没行礼。
安崇邺冷着一张脸,完全无视众人低垂的头颅,既没说免礼,也没让他们入座。
安崇堰一贯乐呵呵的性子,这会儿也安静下来,就跟在自家四弟身边一言不发。
宁绝脸颊酡红,双眼迷离,看着重影的他们走到跟前,他拎着酒壶抬起手,勉强合在一起,正打算行礼时,被安崇堰快步上前扶住,酒壶也被取了下来。
“探花郎醉了,这礼就免了吧。”
他拎着酒壶,含笑开口唤来身后侍从:“来人,扶一下探花郎。”
“是。”
两个侍从上前,一左一右抓着宁绝的手,将他扶到了一旁。
安崇邺的脸黑沉黑沉的,他拿过安崇堰手里的酒壶,一步一步如踏刀山,重重踩到上位那几人心尖上。
看着面前双目阴寒的侄子,那双如鹰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安临硕太阳穴猛烈跳动,强压着心里的忐忑,他扯着嘴角笑道:“崇邺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本是想去王府找王叔喝酒的,可听下人说,王叔参加琼林宴去了,所以,本殿和二皇兄就来此寻王叔了。”
他语气冰冷,面色僵硬,隐约间还带着几分不悦:“只是,侄儿不解,这琼林宴是父皇为新科进士祝贺,所亲赐的宴会,除待宴大臣外,只有今朝入榜学子,王叔非二者之一,又因何在此?”
非诏擅入,属大不敬。
若是以前,安临硕不会当一回事,可现在他正处于多事之秋,随便一点小事都能引起烈火灼身。
无奈下,他只能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褶皱,笑道:“本王也只是偶然路过,进门讨了杯酒喝,并非专门前来。”
他笑得勉强,安崇邺脸色更沉,侧头瞥了眼还跪趴在地上陆亦泽:“若本殿没猜错的话,那位是状元郎吧?”
眉峰一凛,他怒喝一声:“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在今日,让父皇钦点的新科状元屈膝下跪?”
这一句可大可小的话,让周围弯着腰的人顿时后脊发凉,除太傅和两位尚书外,哗啦啦一群人跪下,齐齐高呼:“臣等不敢。”
他们确实不敢。
安崇邺看向季临:“太傅大人,是您吗?”
纵使天子之师,也得遵君臣之礼,季临低头应答:“微臣不敢。”
安崇邺冷笑一声,又看了看司徒拓和齐染:“那是两位尚书?”
“微臣不敢。”两人头更低几分。
“都不敢啊?”
安崇邺锐利的凤眼微沉,再度看向安临硕:“他们都不敢,那王叔敢吗?”
安临硕喉间一滞,他能说什么?
说敢,那是以下犯上,不敬天子,说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简直是把他脸皮放到地上踩。
方才他以权势逼压陆亦泽和宁绝,而如今,他反过来也受权势所压,真可谓是风水轮流转。
面对那势要追究到底的目光,安临硕脸色逐渐难看。
“崇邺不是来找我喝酒的吗,何必被旁的事扰了心神!”他强颜欢笑,企图扯开话题:“正好,我府中有坛十二年的陈酿,你我同去尝尝如何?”
“陈酿虽好,却讲究个缘分,侄儿今日与王叔无缘,便不去府中叨扰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白玉壶,突然抬手,正对着安临硕,将那壶中酒水倾泻而下,滴滴答答的声音溅落一地,直至满壶不剩一滴,他拂袖一掷,酒壶砸向一旁,伴着脆响,光那洁无暇的白玉壶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
这一幕让所有人大惊失色,连季临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然而,安崇邺还嫌不够,他冷冷补充道:“天子宴上饮,满壶敬王叔,如此,这酒便算是喝过了。”
当着他的面,用敬死人的方法敬他,还摔了酒壶,这是明晃晃、赤裸裸的诅咒。
一股郁气侵袭,安临硕顿时呼吸急促,双拳紧紧握住,整个人目眦欲裂,原本看着年轻的脸上也多了几丝褶皱。
“安崇邺,你莫要太过分了。”他咬牙切齿,带着浓浓怒意。
过分吗?
他只觉得远远不够。
安崇邺抬了抬下巴,出口的话半点不留情面:“过分吗?可我怎么觉得,相较于王叔,本殿已经很留情了呢。”
如果他不是仁王,不是他名义上的叔父,他今日必要亲手扇他几巴掌,让他知道,有些人不是他配羞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