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瞎子手推小豆子，令小豆子身不由己，一刀刺死了张麻子。
有生以来，小豆子第一次亲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血淋淋地死去。且无论如何说，那人之死，都是他亲手所为。
经历了这些，小豆子再难抑制，趴在地上大声干呕着。干呕之后，又万般委屈地痛哭起来。
许瞎子收拾着自己的宝贝——那些大小不一，排列在布袋中的刀具，平静地如同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会儿去院子后面挖个坑，将这张麻子埋了，他也算是镇子上的名人，村里的猎户都认识他，不能让旁人发现他的尸体；再去担几桶清水，将院子清扫一下，我闻不得这些血腥气... ...”
许瞎子随口轻声说着，耳中听着小豆子的哭泣之声已经止歇，却听不见小豆子的回复，含混中，仿佛听到一声野兽般地低吼。
小豆子自打进到许瞎子住处，拜许瞎子为师后，一向乖顺，甚而有些懦弱胆小。每次许瞎子开口吩咐，小豆子都是忙不迭地第一时间应声回复，生怕稍慢了半分，令许瞎子生气。
许瞎子是从心底里瞧不上这“徒儿”的。
但也正因小豆子和他爹聂大贵无能懦弱在村子里是有名的，许瞎子才会收下这个“徒儿”，只为自己身边有个小厮照顾，而又不必担心他耍心眼，不受操控，坏了自己的事情。
而今日，许瞎子出声吩咐，却并没有听到小豆子的回应之声，心中忽地一丝异样之感涌上。
那声低沉的吼声入耳，许瞎子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寒意，这是强敌近身时的本能感觉。
许瞎子停下手中的活儿，猛地转过身。
身后并没有什么强敌环伺，便只是那个已经站起身子，脸上挂着鼻涕眼泪的小豆子。
许瞎子多年行走险地，早练就了一副警觉非常的本能，两眼从小豆子身上扫过，瞥向四周。屏息环视一圈，确定周遭并无异样。
即便万般难以相信，许瞎子还是最终诧异地断定那莫名的威胁就是来自身后的小豆子。
这一发现令自打来到这里后，便对村上、镇上等周遭之人满眼轻视的许瞎子一时颇有些震惊。
“徒儿，我方才说话，你听到了么？”许瞎子两眼盯着小豆子，出声问道。
小豆子早已经停止了哭泣，听到许瞎子一反往常地霭声问话，便缓缓抬起自己低垂的头，任由鼻涕眼泪横在脸上，与许瞎子四目对视。
在与小豆子双目对视的一刻，许瞎子心中一震，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这个因怯懦、无能、笨拙而闻名村里的孩子竟然会流露出一种慑人心脾的冷酷刺人的眼神。
“徒儿，你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么？还是怨怪师傅刚才推了你？”许瞎子与小豆子对视着，口中轻声问询。
“你... ...就是个鬼。”小豆子开口说话了，声音也仿佛与平时不同。
许瞎子一愣，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仍是强自轻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 ...你就是个鬼，是个厉鬼。”小豆子一字一字回复道，眼神毫不退却地瞪着许瞎子。
“哼哼，人是死在你手里，若说是鬼，我们两个都是啊。”
许瞎子口中故作轻松地说着，心中惊讶于自己竟会如此容忍这小子的当面挑衅。
这是此前想都未曾想过的，竟然在对面那摄人的眼神中发生了。
小豆子不再言语，却仍是两眼那般带着无限敌意地瞪着许瞎子。
许瞎子方才脱口说了一句仿佛是“服软”的话，心中已然含了怒气，见小豆子竟仍是毫不退让，两眼直视，心中怒火燃起，脸色一沉，嘴角上撇，上前两步，一巴掌打在小豆子的脸上，斥道：“给你小子脸了，还不快去干活儿，小心我活剥了你。”
许瞎子这一巴掌打的甚重，小豆子脑袋一歪，但迅即又昂起头，仍是两眼瞪着许瞎子，一道血水顺着嘴角淌下。
许瞎子彻底被小豆子这副模样激怒了，想也不想，又是一巴掌打去。
这一巴掌力道更重，将小豆子打得身子一歪，差点儿躺倒在地上。却仍是迅即站直身子，仍是两眼瞪着许瞎子，淌血的嘴角上撇着，仿佛露出一丝笑意。
许瞎子心中惊诧万分，又盛怒难平，再一次抬手朝小豆子脸上打去，口中狠声道：“我今日打不服你，便白活了这些年。”
许瞎子这一掌高高扬起，狠狠落下，却在尚未挨到小豆子面部时，忽觉眼前一花，继而脸上被一把泥土打中，“啊”地一声，本能后退一步，两眼一时疼痛难睁，不能见物。
（二）
原来小豆子起身时，手上抓了一把地上的潮湿泥土，心中并未确定要如何，只是心中恼恨，无处使力，随手便抓了。在许瞎子第三下巴掌打来时，想也不想地奋力打出。
许瞎子毫无防备，两人相距近在咫尺，躲避不及，被迎面打了个正着。
许瞎子两眼一时不能视物，生怕小豆子还有后招，接连后退几步，双手使劲擦拭两眼，心中怒火中烧，已然生出了杀意。
待到两眼稍可见物，瞥眼见那刚刚收起的刀具包裹，便即侧身，一把抄起那包裹，看也不看，伸手进去，随手抽出一把手掌长短，拇指粗细的尖刺。
这把尖刺本是平时剥皮剔骨时用的，不是对敌时的趁手兵器，被许瞎子拿在手里，多少有些滑稽。却也可见许瞎子盛怒之下，已经有了在小豆子身上动刀的意念。
“你跪下求饶，我便饶你一命，若不然，今日便让你尝一尝我这剥皮的手艺。”许瞎子一手握着尖刺，一手仍在擦拭着双眼。
小豆子不出一声，另一手的泥土奋起全身之力，当面打去。又是正中许瞎子面部。
许瞎子无论身法手段都强过小豆子何止百倍。在被打中第一次后，第二次又被打中，实在是全然没有料到小豆子会主动出手，加之前一次被打中双眼，一时还没有完全恢复，才致再次中招。
许瞎子怒吼一声，不再等待，即便双目不能正常视物，仍是上前一步，手上尖刺直朝小豆子当胸刺去。
小豆子本能地朝一旁躲闪，仍是躲避不及，被许瞎子撞个正着，两人同时倒地。那柄尖刺却因许瞎子目力不及，刺了个空，直插在地上。
小豆子仰面被许瞎子压在地上，侧首见许瞎子手腕便在近前，想也不想，张口便咬。
许瞎子只觉手腕一阵疼痛，松开握着尖刺的手，猛地后撤，另一只手使力抵住小豆子的颈部。
“你自己找死，便怪不得我了。”许瞎子心中恨恨地念着，两手合力卡住小豆子的脖子，使力按掐。
小豆子只觉呼吸阻滞，奋力挣扎，摆脱不得，双眼模糊，渐渐无力。
许瞎子本想就此掐死小豆子，分明也可感觉到身下的小豆子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距离窒息而亡已经不需多时。
忽地脑中念头一转，许瞎子暗道：“平时村里猎户来送猎物，都是这小子接受，若是有人过来，不见了这小子，必生怀疑。虽说可借中秋返家未归来做托辞，但他来回两次返家，路上难免有人得见。再者，其家人知道他返家取物，定不信他会跑去它处。若这小子凭空失踪，定然令其家人生出怀疑。若是现在掐死这小子，为保万一，我便要立时离开这村子才好。而我现在离开，那约定之人几日后便要过来，我们如何才能顺利相见呢？”
如此想着，手上力道松了一松，心中一时竟有些犹豫不决。
正是这许瞎子的一丝犹豫给了小豆子喘息之机。
小豆子本已经无力抵抗，意识渐渐模糊。忽地只觉脖颈上力道稍松，一口新鲜空气入喉，脑子一时清醒，身上忽地来了力量。
本能中伸手乱抓，恰好抓住身子一侧那把插在地上的尖刺，顺手拔出，抬手便朝压在身上的许瞎子刺去。
（三）
这一下变故只在瞬息之间，许瞎子料不到这平素瘦弱乖顺，虽今时反常，但业已被完全制服的小子竟有如此强蛮之劲；加之脑中正在犹豫思索，一时反应不及，只觉一阵剧痛攻心，左臂被尖刺刺中，贯穿而过，在小臂上刺出了一个血窟窿。
小豆子一击而中，耳中闻得许瞎子大叫，只觉扼制脖颈的两手完全放开，胸中憋闷之感立时全无，身上力道更增，不及多想，手中尖刺又是一击，刺中许瞎子小腹。
这尖刺非是一般兵器，平常只为剔骨剥皮辅助之用。为了切割贴肉软骨，剥离筋络，那尖刺顶端有一处精巧设置，暗含了一处倒钩。平时倒钩藏在尖刺顶端，只要在手柄前端一处微微突起部位稍一用力，那一处倒钩便会支出。
小豆子手握部位正在那突起处，手上用力，那倒钩便从尖刺顶端支出，从许瞎子伤口处拔出时便反钩了两片皮肉下来，令许瞎子疼得一时难以忍受。
借许瞎子剧痛之下，无暇旁顾之机，小豆子猛地起身，挣脱许瞎子压制。眼见许瞎子手捂伤口，两眼圆瞪，目眦欲裂。
小豆子脑子中“轰”地一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尖刺顶端上挂着的一片皮肉，瞬时清醒，方才的浑然无惧瞬间抛之脑后，心中只剩了极端的恐惧无助。
“小子，我今日定要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许瞎子忍着疼痛，两眼瞪着小豆子，咬牙说道。
小豆子知道许瞎子此话定然不假，身子一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如此想着，小豆子再不犹豫，后退一步，转身便跑。
许瞎子见小豆子逃跑，狠声道：“想逃，我看你往哪里逃？”
小豆子平日进出大多走草屋一侧的栅栏空隙。此时逃走，不及多想，便也是走那草屋一侧的栅栏之间。
那栅栏空隙本不是一条正式的走道，上窄下宽，只能容一人侧身弯腰而过。平日许瞎子与小豆子贪图方便，上山时常走这里。两人都是干瘦身材，倒也通行无阻。
此时，小豆子心中慌乱，只想迅速离开这惊悚之地。
慌张中穿过那道栅栏空隙时，身上衣衫被栅栏枝杈挂住，猛地使力，将身上衣衫扯开一道口子，竟仍然没有挣脱那栅栏枝杈。
小豆子心中一阵慌乱，再次使力挣脱。忽地感觉左手手腕一紧，被一只粗糙干裂的大手猛地抓住。
许瞎子已经追到身后，小豆子转头之间，与那张因极端愤怒而有些变形的可怖面孔对了个正着。
小豆子惊恐万状，来不及多想，本能中将手中尖刺朝那张可怖的面孔上刺去。尖刺一端正中许瞎子的左眼，深入寸许。
许瞎子吼叫一声，松开抓着小豆子的手，双手捂面，惨叫不止。
惨叫声惊起几只雀鸟，振翅高飞。几片枯叶随风落下，这清冷偏僻的山村一隅，随着几声凄厉的惨叫之声，莫名平添了一些诡异阴森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