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擒李鸽子，何欢连夜从田家岗赶回河间县城。一路紧赶，老马不堪，在临近河间县城时再难催动。何欢便舍了马匹，两腿疾行进入县城。
一夜赶路，腹中饥饿。出来的急，到达河间县城时，发觉竟身无分文。见一路边食肆，店中伙计正端出一笸箩刚出炉的烧饼。何欢便也不顾忌自己身份，偷了十几个烧饼，悄然回到李鸽子栖身的老院之中。
时天尚未大亮，何欢寻遍老院内各房间，均不见李鸽子及那假冒“小厮”的山匪刘大的身影。何欢心中只道李鸽子已经得了山中消息，与山匪刘大潜逃它处去了。
正在为错过了捉拿这牵扯上层，事关重大的鸽子卫主事李鸽子，心中后悔不已之时，天色已渐渐放晴，一缕晨光照入寂静的院落。
何欢忽地发现身边台阶上蒙着一层细细的草木灰。草木灰撒得甚是均匀微细，若不是近身观察，定然难以发现。恰巧何欢正坐在正堂前台阶上，那草木灰上留下的浅浅脚印正在身前。
何欢心中一动，那脚印便是自己方才进屋时留下的，因撒了草木灰，自己踩过便留了痕迹。伸手轻拭那被鞋子踩中的痕迹，捻起一撮灰泥，那草木灰中浸了水，因而能粘附在台阶上。而正是自己踩过，才使部分草木灰松动，被风吹走。
何欢心中一喜，沿着台阶进到屋里，打开屋门，借着屋外光亮，看那屋内。见那屋内地上也是薄薄撒了一层草木灰。那颜色与地砖一样，不是贴近细看，便很难发现。
何欢走出屋外，抬眼看那院门。见一根顶门杠立在门后，将院门顶住。一根细小的鸡毛夹在顶门杠和门扇之间，被风吹得微微抖动。
何欢轻轻推动门扇，门扇与顶门杠稍一晃动，那鸡毛便掉落下来，被风吹去一边。心里暗念：“幸亏方才没有推门，便是轻轻一推，这鸡毛也就掉落了。”
何欢重又拾起鸡毛，仍是按原来方位将鸡毛插在其间。心中按捺不住阵阵喜悦。此间人设计这些伎俩，无非是检视是否有外人进入。如此费心，恰正说明此间人并非离去不回，而是定要回来的。
心念至此，何欢暗自决绝道：“嘿嘿，我就在此等你回来。”
（二）
何欢又于屋里屋外，正房厢房仔细转了一圈。在卧房柜子里发现了几十两碎银子，一些李鸽子等人的衣服及日用杂物。并无其他可疑之物。敲敲柜壁，并无夹层隔断，便不再费力搜寻。
推开东厢房屋门，见里面堆了些柴草杂物，那窗户上的窗纸是新近裱糊的，应是李鸽子来这里后给正房厢房一并整修的。
看那窗纸，临左下方位有一处拇指大的破洞。何欢蹲下身子，透过那窗上的破洞朝外看去。那破洞正对庭院，可将庭院中情形看得清楚。走去屋外，站在院子里，看那窗上的破洞，见那破洞恰被院中槐树的树影遮住，且厢房内黑暗，这破洞并不易发现。心里便选定了这个栖身之地。
这东厢房平素并不用来住人，并无床榻等用具。临近窗户处堆放着一摞烧炭用的整齐劈柴。
何欢将那一摞劈柴搬离窗下，仍旧堆放在东厢房屋内角落处，清理出靠窗的一块空地。从西厢房寻到一块老旧门板，虽是年久，却依旧坚硬。
挑了几块方正劈柴垫在门板下面，将门板高度定在那窗户破洞下方不远。又从卧房搬出两副被褥铺在木板上，自己躺了上去。
平躺时，耳朵便正好靠在那窗上破洞近前，院子中的动静可以随时入耳。侧躺时，眼睛正可从那破洞看到庭院。正是个绝好的窥视地点。如此安排，方便长时间窥探院子内的情形，不致疲累，便是浅睡之时，也会被院子中的些微响动惊醒，不致误事。
安置了栖身之地，何欢将自己带来的一包烧饼放在厢房的柴草上，数了数，有二十二个，心里暗想：“若是当时知道或要在此蹲守几日，便应该再想法子弄些酱肉之类，方能真正果腹。得了，别太贪心，有这些烧饼总也能对付两三日，若实在挨不过，到时再想办法。”
东厢房的外墙上挂着个水桶，何欢将那水桶摘下，在院中水缸里满满舀了一桶水，提到东厢房里，立在屋门后面，若是外人推门而入，定会推到水桶。看到厢房墙角扔着一团麻绳，便拿过来，用短刀切割成几段，以备必需之用。
最后，从院里灶膛掏出些草木灰，些微用水殷湿，蹲着身子，轻轻地均匀洒在从院门至屋门的石板台阶上。
完成了这些，便有些肚饿，坐在东厢房的被褥上，吃了三个烧饼，喝了一舀子凉水。闭上眼睛，想着这两日的经历，心绪起伏。
过了正午，何欢有些疲倦，迷糊睡去。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全黑。从那窗户破洞吹进来的夜风，拂在脸上，凉丝丝的，侧耳静听，院子中空寂无声。
一夜便如此过去，天蒙蒙亮时，何欢感觉肚痛，便从厢房出来，想去那茅厕出恭。转念一想，走至墙角，提身攀上墙头，看外面无人，翻身越墙而过。走至胡同尽头一堆杂草后，解决了内急之事。
再翻墙进院，倚墙而行，回至厢房。
仍是躺回厢房的被褥上，耳朵贴着窗洞，闭目养神。饿了，便吃烧饼，渴了，便喝一舀子凉水。出恭，便于天亮前，翻墙去那胡同尽头的杂草后。
如此，过了两日。
第三日的傍晚，日头的余光还没有消尽，半弯的月亮已经挂在了天上。
何欢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吃完了最后一个烧饼。想着要是接着蹲守，总要出去再弄些吃食了。
胡同里寂静无声，远处街巷偶有狗吠之声传来，几只麻雀在屋顶上“吱喳”叫着嬉闹，一阵风吹过，麻雀飞去别家，屋顶墙头的枯草簌簌摇摆。
何欢第一次仔细端详起这座庭院来。灰砖灰瓦已残破风蚀，雕窗画栋已褪色殆尽，半埋在地下的水缸在经年的层层蒙尘后，尚能看出青花纹饰，那扇黑漆的木门早不见了光亮气派，旧漆剥落，斑驳污糟。新近裱糊的窗纸白花花的，显得刺目。
庭院破败至此，却仍难掩当年的一些精致。
“是怎样的人物在此生活过？又是如何荒废至此？如何竟为田公所用，成了此次公差的落脚地？”何欢心中思量着，颇有些好奇。肚子“咕咕”地又叫了起来。
天已经全黑，庭院中洒下一层白白的月光，更显得此间的荒凉寂寞。
“再等等，等街上行人少些，定是要出去弄些吃食了。”如此想着，忽地转念，“我已经在此等了三日，却不闻半点人声… …”心中犹疑的念头一经闪现，便随着饥饿而愈加强烈。
忽想起那日刘二说麻黑子有急事下山，便就心中一颤，暗念道：“不会是那李鸽子外出便是与麻黑子碰面吧？若是李鸽子与那麻黑子一并结伴回到这里，那这事情便难办了......若真是如此，我留在此地，不正是羊入虎口么。”心中想着，便有些慌乱，眼睛四下扫着，想着一旦事急，何处可以顺利脱身。
如此胡乱想着，肚饿的感觉竟渐渐淡了，忽地一阵心灰意冷之感袭来，难以自已。
“哎，我又何苦如此。我与张九福两个到此地来，本就是为了追讨那方启礼，本就是一件美差，虽其间经历些波折，却并无妨碍，仍可顺利将那差事儿办完，平安回京。我怎地如此为难自己，非要将这李鸽子捉拿回去，这确是个牵出大鱼的线索，若能坐实，也定会是大功一件。哎，我本就是个小角色，非要争这等大功，痴心妄想啊。若是运道不佳，就此丢了性命，便是自不量力，贻笑天下了。”如此想着，更无斗志，抬头看天，半弯明月闪入云中，“不等了，不等了，人不能和命争，我已在此等待三日，算是尽到了职责，心中无愧了。命定如此，不可强求。现在就回田家岗，管他李鸽子去了哪里，现在刘二已死在方家寨山洞中，自己只有他一份口供，便是捉了李鸽子，上面定然难以全信。何况，此事与田公相关，圣上定会谨慎，只凭一份山匪口供，若是李鸽子咬死不认，事情便难以坐实。圣上定然不会轻易追究田公。若真如此，那自己便会成为田公的眼中钉刺，今后难免被人设计暗算，难得安生。”
何欢想着，站起身，手抚了一下肚子，自语道：“何必与自己过不去，便就在这河间县城寻间酒楼，痛痛快快的，好好吃喝一顿，不能委屈自己。吃饱喝足，回田家岗，办差回京。”想起办差，便想起方启礼与他女儿大翠，心里一阵郁结，便不再多想。
（三）
何欢如此想着，正欲抬脚踏上石板台阶，想着将那卧房里李鸽子留下的银子顺走。
于此时，胡同中忽传来一声细微声响，仿佛人声，甚是轻微。再侧耳倾听，却又没了声息。
何欢心中一动，暗道：“该不会如此凑巧，自己正想离去时，那李鸽子便回来了？”如此想着，不敢怠慢，忙闪身进了东厢房，回手轻掩屋门，和身躺在那被褥上，将耳朵凑到窗户破洞近处倾听，除去远处的狗吠如初，却并不闻有何异声。扭过头来，将一只眼睛凑近那窗上破洞，看着院中。等了一段时间，并不见有任何异动。
“嘿嘿，我是迷了心，便是刚才所听不差，也就是野猫野狗之声，如何正巧，便是我心中正想着离去时，那李鸽子正好回来。”
正如此想着，忽见那顶门杠一端夹着的那根鸡毛飘落而下，掉在地上。若不是月色如银，或难以得见。继而惊见一只手掌从院门下方的空隙中探入，手指夹住地上那根鸡毛缩回院外。
何欢睁大了眼睛，心里怦怦乱跳，暗道：“真正是被我等到了，幸得没有离去，不然便错过了。”转念一想，“若来人是麻黑子，今日便就死在这里了。”心中一狠，双拳紧握，“管他是谁，顶天了，无非便是豁出这条性命去，能担这份差，便能舍这条命。”
如此想着，心定了许多，眯着眼仔细看着外面的动静。
等了有半盏茶时分，再不见任何异常。微风吹拂，院子内一片寂静。
何欢一时恍惚，暗道：“难不成方才所闻所见皆是臆想？”
如此想着，伸手揉揉两眼，只觉连日疲累，或是生了错觉。
正此时，又听见外面一丝响动传来，何欢心中一动，忙将眼睛贴到窗洞近前。
那靠近胡同尽头一端院墙上忽地探出半个头来。那院墙的月影投在院中地上，何欢正看得清楚。心中确信，此前所见为真，正是有人来了。
那人探着半个头左右看着院中情形，见院内没有异常，便慢慢探出一个头，继而大半个身子，何欢看不清那人面目，但看那身影，正是那李鸽子。
“只他一个人么… …”何欢心中暗念。
那李鸽子看院中并无异样，便翻身越墙而过，一个胖大身子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
何欢眼睛盯着他，心中猜测着他下一步的举动，及李鸽子身后是否还有人现身。
那李鸽子矮着身子，一边轻挪脚步，一边四下查看，一步步走到屋门前的青石台阶旁。俯身将脸孔贴近那青石板细看。看了一会儿，应是没发现异样，但那身子并不立起，两手扶着地面，翘着屁股，两脚挪动，前半身贴地前行，眼睛盯着青石板，仍然查看着有无可疑印迹。
何欢透过那拇指大的窗洞，看着院中的这一幕，想起几日前与这李鸽子同桌饮酒寒暄，商定办差安排，而那个举止得体，恭谦尽职的男人内中却早已背叛原主，与对头为伍，却掩饰得当，毫无漏洞。今日眼见此人摆着如此怪异造型，如腹蛇般贴地而行，实在与此前所认识的那个李鸽子难以相信竟为同一人。
何欢看着屋外，一时不禁身上汗毛直竖，渗出一身冷汗。
李鸽子如此挪动身子直行至正堂屋门口，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身子便慢慢立起，耳朵贴着屋门听了片刻，确定屋内无人，方才站起身子。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仿佛若有所思，却不知想些什么。忽地转身走至院门前，拿开那顶门杠，将院门打开，走出院子，站在门口，打了个呼哨。
“我就料定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何欢心中一沉，在厢房内暗自道。
片刻之后，李鸽子又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人，身子矮小，后背微驼，却正是那“随从小厮”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