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十五当日,天尚未大亮,李鸽子手下小厮刘二便已经备好马车,等在巷子里。
何欢听李鸽子说马车已至,便出来看。只见那拉车的马匹鬃毛杂乱,老态毕现,车厢帘幕垂着,因年久褪去了颜色。
掀起车厢帘幕,一股难闻的潮馊味道冲鼻而来,忙又将车帘放下,转头对那立在车旁的刘二道:“这马匹老些也罢了,这车子又是什么年月的旧货,亏得你能寻来。”
刘二还未张口,脸上便先堆出满脸的褶皱,一副无奈委屈之色,低声道:“大爷莫怪,我家李爷说了,咱这马车不怕破旧,只要能掩人耳目便好。我想也是,那田家岗偏僻,村民大多穷困,若真是来了一辆鲜亮马车,定会引人注目。我着实费了些力气,才在县城南面的村子里寻到这辆旧车,那户刁民看我真心想买,便狮子大开口,张嘴要价二十两银子,我费了半天口舌,才以十六两银子买下,着实是吃了亏,没法子,咱为了差事方便,也只能如此。”
“真是难为兄弟了。”何欢吸吸鼻子,那股潮馊味道隔着车帘传入鼻腔。
“你把那车帘掀开,通通风。”李鸽子从院中出来,吩咐刘二道。
刘二忙上车将一副车帘两下里分开,使袖子在车厢里使劲扇了两下,嘴里念叨着:“真是委屈两位爷了。”
“这老马喂饱草料了么,莫要半路上误事。”李鸽子走近拉车的马匹,伸手拍了拍马的脖颈。
“早就喂好了,爷不必担心。”刘二从马车上下来,躬身朝李鸽子道。
正说话,另一个小厮刘大从巷子口进来,手里提了一个食盒。
李鸽子特意安排了河间县城“千里香”的牛肉炊饼和“矮子刘”的各色酱菜为两人充作早饭,剩余带在路上,以备随时果腹。
吃毕早饭,张九福、何欢二人换上一身粗布衣服,各自小腿内侧绑了一柄短刀。何欢头上缠了一条巴掌宽粗布,脸上抹了一层药酒,既有了浓重药味,又显得脸色蜡黄,更似病重。
两人准备停当,出来上了马车。李鸽子站在门口笑道:“未免引人侧目,我便不再远送,在此恭候两位大人的荣归了。”说毕,低头拱手相送。
刘二吆喝一声,那老马迈开四蹄,马车“吱妞”声中,走出了巷子口。
李鸽子抬起头时,脸上的笑意已经不见,面如死水,瞪视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那刘大从院中出来,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抬眼看看巷子口,又瞥眼看看李鸽子。
马车拐出了巷子口,朝河间城东门行去。张九福刚放下车帘便闻到那股潮馊味道,嘴里暗骂一声,复又将车帘掀开,探出身子,喘了几口大气。
那刘二坐在前面,回头道:“爷,您还是放下车帘为好,小地方的人都好探奇,咱少惹人注目,也为咱行事方便。”
张九福念念骂着,“哗”地一声,将那车帘摔下。回至车内,见何欢正闭目养神,仿佛对那刺鼻味道并不在意。
张九福便也想学着何关那般闭目忍耐,奈何那股子潮馊之味一阵阵冲鼻而来,心中便更是气恼。忽地,心念一动,抬手掀开车帘,看那刘二身上披了一件薄棉袄,除了手肘处补了补丁,后背处也有几处补丁,一处补丁有些微开线,却还未露出里面的棉花。
张九福伸手扯住那补丁边角,“刺”地一声,撕了开来,露出里面泛黄的棉花。那刘二听了,转头惊声道:“大爷,您这是做什么,我就这一件御寒的衣服,您给我撕扯了,我如何挨过下个冬天?”
“哎,等这差事完了,你们李爷定是大功一件,让你们李爷赏你件好棉衣,总好过这满是补丁的,没得让人小瞧咱寒酸。”口中说着,手上从那破口处掏出几团棉絮,握在手里。
刘二心里抱怨,嘴上不敢多说,只是狠抽了两鞭子老马,那马车掀起一阵沙尘,朝河间城外而去。
张九福回到车厢内,拿过水囊,含一口水,喷在手中棉絮上,制成四个湿湿的棉团,自己鼻孔里各塞上一个,余下两个,递予身边何欢。何欢犹豫片刻,耐不住那股味道实在太过刺鼻,便接过来塞入鼻孔中。
(二)
马车出了县城东门,路上行人渐稀。沿途树木已有新芽打绿,远处田地有农人耕作,天朗云稀。
张九福掀开车帘,挪动屁股,坐到刘二近前。
刘二目视前路,笑道:“爷,您将我这护身的衣服撕了,您身上有什么补偿于我。”
张九福从鼻孔里喷出两团棉球,仰面迎着微风道:“你看我这身上有什么值钱物件,便自拿去。哈哈,过去我在京城杀猪卖肉,怀里总是揣着些碎银子。自打吃上这碗饭,咱那怀里便连铜钱都少有了……若说还有什么能换吃穿的,便是这把刀了。”嘴里说着,拍了拍小腿一侧。
刘二侧头,又堆出满脸褶皱,笑道:“您不光有刀,您还有条命呢,可比这把刀值钱多了。”
张九福一愣,见刘二满脸笑意,便也“哈哈”一笑道:“得了,就把我这条命赔你的棉袄吧。”说着,伸手过去,从那棉袄破洞里又掏出一团棉絮,拿在手里玩弄。
刘二见了,口中忙道:“哎呦,大爷,您可手下留情啊。”
张九福笑道:“你何时来拿这赔偿,可要快些,不然,若是哪天有大主顾来拿,你可未必争抢得过他们。”
刘二听了,抬手使袖子抹了下鼻子,“呵呵”笑了。
(三)
马车路过几个村子,继续前行,道路渐渐狭窄起来,车子沿着碎石小路缓慢行进。
“看你们李爷那草图,这条道路应该不远,既是短途,我们这也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前方快到了么?”
张九福问那刘二。
“前方穿过一道山坳,应该就不远了。”刘二说着,抖起缰绳,嘴里吆喝,那老马却已没了刚出县城时的精神,任凭吆喝催赶,仍是缓步行进。
“前方的山坳,嗯,那里便是你们李爷说的山匪时常出没之地吧?”张九福眼望前方。
刘二侧头面向张九福,那满脸的褶子又现了出来,低声道:“张爷,您不会是盼着那山匪来吧,我知道您二位的手段,几个山匪毛贼自然不在您二位的眼中。说实话,我刘二也想见识见识二位爷的本事,将来和儿孙说起咱的江湖经历,总有些值得夸耀的。”
张九福眼睛环视周遭环境,嘴上随口问道:“你在你们李爷手下多久了?”
“有几年了,咱是小地方来的,被李爷收为手下,没什么真本事,就靠着勤谨做事吃这碗饭。”
“听你口音倒像是本地人,难不成你便是这当地人?”
张九福边随口拉话,边眼望前方。下了一个高坡,便见到不远处的山谷入口。
“我们跟着李爷四海为家,哪里有讯息,便到哪里查探。到了当地便要入乡随俗,这样才不至被当地人警觉,这口音自是要和当地一个味道。”刘二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你们这也算是本事了。”张九福看着那渐渐靠近的山谷入口,竟莫名生起些不安之感,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张九福心里想着,侧头看看刘二,见他专注前路,打马抖缰,脸上一副泰然神色。
“山里风急,张爷您进车里去,喝上两口水,润润喉咙,即便顺利,要到那田家岗,总还是要走上一两个时辰的。”
张九福嘴上“嗯”了一声,退身回到车内。
车内,何欢蜷着身子,眼睛闭着,不知是真的睡着,还只是故作姿态。张九福不理会他,随手从角落拿起水囊,拔起塞子,仰头喝了两口。
喝过水,张九福感觉身上有些倦意,便依靠着身子,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仔细听着外面动静,一只手不觉放在了小腿内侧的刀柄上。
车辆一时颠簸,应是道路更加难行了。不一会儿,车停了,那刘二将车帘掀起一道缝隙,伏在上面朝里看看,小声道:“还要走上一段路,我去路旁撒个尿。”
张九福嘴里“嗯”了一声,困意渐浓。
车子何时再次上路,张九福便不知了。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张爷,何爷,快些出来吧,前方有匪人拦路。”车外刘二大声叫道。
张九福被刘二的声音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只觉头脑昏胀,手脚无力,不禁心中惊骇,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别人暗算,侧头环顾车内,竟不见了何欢踪影。
张九福心中一惊,头脑更加昏晕。
车外的刘二催促叫道:“张爷、何爷,快些出来,那些恶人朝咱过来了。”
张九福顾不了许多,尽力向前挪动身子,掀开车帘,见刘二仍是那般坐在原处,放眼前方,距离车前十几丈外站立着几个黑衣汉子,几人手中俱都持了长短兵器。中间两人一人手持一人多高的朴刀,一人手持腰刀,显见是领头之人,站在那里,将道路拦住。
张九福张口猛吸了几下外面的空气,感觉头脑稍稍清醒,伸手从小腿内侧抽出短刀,仰头大叫道:“何欢,咱的生意来了,快些现身了。”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却并不见何欢的影子。
刘二一愣,回身掀开车帘,见何欢不在,脸上变色,嘴上也跟着大叫道:“何爷,何爷,快些出来,几个毛贼山匪来找咱麻烦了。”
那几个黑衣汉子听了刘二叫喊,互相对视一眼,操起手中兵器,便朝车子包抄过来。
张九福使力从车上跳下,忽地两腿一软,跪在地上。那几人已经到了近前,围在马车四周,其中一个声音道:“怎地还走了一个,你这一路竟没有发觉动静,真是无用。”
那刘二道:“真是奇怪,这一路他便一直躺在车内,从不曾出来说话。这路上清静,若说是有什么异样,应该会有动静… …”
张九福听了刘二的话声,脑袋犹如被重物击中,心中惊诧,更是昏晕,两眼也渐模糊,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已无力。见身前不远处一双草鞋裹着一双赤脚。心中发狠,咬牙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子,使手中短刀朝那人小腿砍去。
那人后退了一步,张九福便扑了个空,整个身子摔在地上。那人抬脚将张九福手中短刀踢飞,又朝他小腹用力踢了一脚。张九福一阵剧痛,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便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