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灵研究所那边,警方把秦非而送回来时,把围了一圈的封条拆了。
九春医院里,向晚临进手术室时,潘婉琳终于醒了。
她看着手上插的针,突然像疯了一般,大笑着拔了,之后在病房里又哭又笑,眼里满是疯狂。
“都走了……都走了……”
片刻后,她眼里的疯狂没了,变成了痛苦……
“啊……”
她抱着头在地上嚎叫片刻后,突然用力撞向旁边的墙。
“……错……都……错了……”
不成句的词断断续续从她嘴里蹦出。
狠狠撞了一会儿后,红血丝填满了她的双眼,丝丝鲜红从嘴里流出,染了白色的病号服,灰白的发丝也染了些许红色……
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吵闹声,终于有护士来到病房,试图制止她的自残行为,结果,却被疯癫中的潘婉琳一嘴咬住了手……
护士忍住疼痛呼救,结果潘婉琳更疯了,一边咬住她的手不放,一边用巴掌大力甩护士的头,护士只得忍着手疼拼命往后躲……
一时间,病房里成了灾难现场。
一个人类,在疯狂撕咬和破坏另一个人类的身体。
丰灵研究所里,也有一个人类在破坏一个人类的身体。
只不过,破坏的人是秦非而,被破坏的人,也是秦非而。
他正用自己的拳头拼命堵住自己的嘴,可嘴里的牙齿似乎不愿意放过自己的手,还是挣扎着,颤抖着,朝拳头下手……
门外,一只手正拼命敲门,可秦非而仿佛没听见一般,一直在和自己较劲。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暴力破门声,秦非而听着刺耳的破门声,不自觉疯狂摇起了头。
那只被他用来嘟嘴的手,已被牙齿留下了斑驳的咬痕。可他还是不愿意放过那只手,依旧用尽最后的力气在伤害它……
楚立泓摔掉破门工具时,看到的就是蜷缩在地上拼命咬自己手的秦非而。
他大步走过去,试图把人抱起来,可看着秦非而空洞的双眼,坐到了他旁边。
“又害怕,又难受,是不是?”楚立泓自顾自开始说话。
“有个人走进了心里,现在,她走了,心像活生生被挖走了一块……”
“你好害怕,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不是?”
“你以为,你们会有很多年,让你慢慢靠近她,慢慢爱她,慢慢陪她,是不是?”
“你从没想过,人的生命会这么脆弱,是不是?”
“是不是恨不得死的是自己,也不想她在你眼前倒下?”
楚立泓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说着说着,却把自己说得泪流满面。
他搜肠刮肚,想看看能不能再找点什么话,可以说给眼前看起来痛不欲生的人听。
“我亲爸去世的时候,我刚记事不久。我妈和我说‘你爸死了’,我像个傻子一样,笑着问她,‘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死了!他死啦!哈哈哈哈哈哈!’”
“当时,我眼泪都笑出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以为,他和我玩游戏呢,我赢了,他输了。我以为‘输’,就是‘死’的意思……当时,我只觉得我赢了……”
“之后,过了好久都没再见过他,有一天,我问我妈,我爸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我妈很奇怪地看着我,又说了一遍‘他死了。他早就死了。你当时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
秦非而的挣扎幅度渐渐小了,楚立泓拭了眼角的泪,看了秦非而一眼,把手伸到了他嘴边。
“换只手咬吧,你那手,已经没块好皮了……”
秦非而看了伸过来的手,又听了他的话,神智似乎终于回来了些。
他还躺在地上,斜眼看着席地而坐的楚立泓。
他看到给他讲故事的人,整个都仿佛浸泡在了忧伤和悲痛里。
楚立泓注意到了看过来的目光,突然,眼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疯狂。
“秦非而,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干票大的?”
他趴到了秦非而边上,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秦非而说了几句话。
秦非而眼里丧失的生机渐渐回归,再之后,生机变成了疯狂。
不安因子在空气中拼命生长,它们似乎想撞破这个空间,扎进人的心里。
地上的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灾难如影随形的时代,不由自主发疯成了人的本能。
随即,两人把手握在了一起,一起躺在地上疯狂大笑了起来。
笑声似乎有开天辟地的魔力,他们所属那个空间里,原本的悲伤、痛苦、沮丧等负面情绪,像方糖融入水里般,在大笑声中渐渐坍塌……
事发前十几个小时,周轻帆被秦非而一路牵着带出研究所对面的公寓,秦非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感。
给她买酸奶,她乖乖喝了,还笑着说好喝。
给她买花,她乖乖拿着,眯着眼闻了又闻,看起来喜欢得不得了,开心得不得了。
秦非而甚至感觉,周轻帆闻的不是那朵花,喜欢的,也不止是那朵花。
他感觉要不是手上还有个人,自己能乐得飞起来。
心里的喜悦,不断发酵,不断膨胀,整个人飘飘然的。
这种让人着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持续到他看到那则警方通报前。
通报内容为:祥乐警方近期在侦办锡赤冶炼厂纵火案时,根据周某诚的线索,顺藤摸瓜打掉一个捐精诈骗团伙……
据悉,该团伙以捐精为名,在高校男厕所留联系方式,引诱男大学生到目的地,再以缴纳保证金为由,骗取钱财。
同时,以“取精”需体检为由,在抽血过程中,让男大学生染上毒品……
看到这里,秦非而已经明白了周幻诚到底是怎么惹上高利贷的。
染上毒瘾后,如果没有足够的钱买毒品,要么以贩养吸,要么借高利贷……
周幻诚应该是无意间看到了厕所里的捐精广告,之后被一步一步诱骗,直至毒瘾发作借高利贷买毒品,到最后无力偿还被追债……
秦非而一边难受,一边想着怎样才能不让周轻帆看到。
此时,周轻帆双目无神朝他走来了。
她手机里正在播放视频,视频里是周轻帆接受采访的画面。
“周博士,如果您到了可以捐卵的年纪,您愿意捐卵吗?”
周轻帆笑着对记者说道:“当然!如果我符合条件的话,我愿意捐献卵子供科研机构研究。”
周轻帆边抬着视频给秦非而看,边说:“之前,幻诚找我要过五千块钱,就是这个采访被放出来那天。我核实过了,这笔钱就是捐精的保证金。”
秦非而看周轻帆平静地说出这段话,直觉不对劲。
她好像已经认定了什么。
这种情况,比自己料想的还要糟糕。
“如果,我不给他那五千块钱,或者我多问一句要钱做什么,他就不会被骗……”
秦非而心想,果真是这样,他立即上前,双手扶住周轻帆双臂,坚决地否认她的说法。
“不是的!你不给他这笔钱,他可能也会找别人借。即使没有保证金,他可能也会染上毒品……”
虽然现在说这话,好像在说周幻诚无论如何都会被骗一样,但秦非而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劝说词。
毕竟,走了的已经无知无觉。他希望活着的,能好好活着。
周轻帆根本听不进去,用力甩开了秦非而的双手,指着他声泪俱下地嘶吼。
“不!你骗我!就是因为我!这些诈骗手段存在的时间不短了,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被骗?肯定是因为看了我的采访,他从小一边嘴上嫌弃我,一边偷偷摸摸学我……”
秦非而不顾她指向自己的手,反而把心口迎了上去,让她戳着自己的心口说。
“看了采访又怎样?我看过你所有采访,我还好好站在你面前!不怪你,都是诈骗分子太猖獗,他们无孔不入,利用了大家的单纯善良……他们才是罪魁祸首!他们都不自责,你就更不用自责了。”
秦非而捏住了那根戳着自己心口的食指,然后看着她的眼睛,朝她走近。
“他们才是罪大恶极的人,他们才是带来伤害的凶手,他们才是该被世人唾骂的人,他们才是最该忏悔自责的人。不是你,永远都不可能是你。你相信我吗?”
秦非而声情并茂斥责着罪犯,眼睛却从未离开周轻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从来没有,对不对?你知道的,我可以闭嘴,但不撒谎。所以,我不会骗你的。”
秦非而通过捏着的手指,一点一点往上移自己的手,此刻已经捏到了周轻帆的手腕。
他突然勾起了嘴角,带出一点不可察的笑意,歪着头把周轻帆的手拉到自己脖颈上,然后,一点一点引导那只手,握住自己的脖颈。
“你看,我现在在你手上,要是我骗你,你随时可以掐死我,”秦非而边说,边展开了自己的双臂,“我不会反抗。”
随后,他闭上了双眼,对周轻帆说道:“现在,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我,只要我知道,都会回答。”
他似乎怕周轻帆不信一般,又勾起了嘴角:“你要是怕我不说实话,还可以找根绳子把我绑起来。我肯定不敢撒谎。”
他感觉周轻帆的手真的握紧了些,有一点点窒息感,但问题不大。
“你也感受到了,我的命,在你手上。”
秦非而边调整呼吸,边努力说话。
窒息感越来越重。
“你真的没有骗我?”
周轻帆终于开口了。
那一刻,秦非而真的很想哭。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但他还是努力控制胸口的兴奋,忍着越来越强的窒息感说:“我,永远,不会,骗你。”
“真的不是我的错?”
窒息感没那么强了,胜利在望。
“不是……你没……做错什么……”
秦非而突然很想咳嗽,但他还是拼命忍住了。
他怕此时用力会让周轻帆接收到错误的信号,那就前功尽弃了。
脖颈上的手松了,大口新鲜空气涌了进来,他立即咳嗽了起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看周轻帆。
看起来,她的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
当然,悲伤是不可能一时半会儿消退的。
不过,真好,她不怪自己就好。
秦非而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如释重负,原来是这种感觉。
秦非而想,没人会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多么矛盾。
既开心,又难受。
开心周轻帆不怪她自己,难受她在意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下午,秦非而人在实验室,还在做自己的工作,可心却一直在周轻帆身上。
虽然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可只要周轻帆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总忍不住悄悄跟上去。
幸好,周轻帆后来也再没什么过激行为。
秦非而的心还是绷着,只是没那么紧了。
下班时,他不放心,于是主动跟着周轻帆。
周轻帆看着他一直随行在侧,努力勾起嘴角。
秦非而不忍看见她这样,出了研究所,就再也忍不住,轻轻把人抱到了怀里。
“在我面前,你不必强颜欢笑。难过就哭,开心就笑。你的所有情绪,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
他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在她耳边柔声说话。
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放松身体靠在他身上,他心里踏实了些。
“那些约定俗成,那些迫不得已,那些虚与委蛇,在我面前都不需要。我们可以一起当小孩。”
秦非而想到什么说什么,也顾不上所谓的语言逻辑。
他只想告诉周轻帆,他一直都在。
“我爱笑也爱哭,你的所有情绪,我都想分享,和你一起笑,和你一起哭,我觉得也很美好。”
“以后……”
秦非而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被一双手环抱住了。
由内而外的膨胀感再次袭来,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
他把头埋到了她的头上。
鼻子好酸,可是,他很享受此刻的酸涩。
混合着甜蜜的酸涩。
他任由自己的泪滑出眼眶,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