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元旦,到了周月铃的生日。
莫爱托严苓联系打籽绣的传承人,给周月铃订了一件银色的缎面睡袍。
从肩头到下摆,绣了一条清雅的葡萄藤。
得益于打籽绣独特的技法,葡萄造型立体生动,可爱圆润。
浅紫深紫堆叠相间,取硕果累累的美好寓意。
莫爱拿到成品时,着实被这美丽的图案惊艳了,想象它穿在周月铃身上,温柔风趣极为相宜。
生日刚好是个周末,清晨的湿雾滚过一场烟雨,被层叠的云朵收拢,松软地化为阳光。
午睡后,莫爱换了身莫兰迪棕色的羊绒大衣,把长发挽起,别了支简朴的木簪。
淡妆浅浅,粉唇雪肤,模样分外柔美,像冬日树梢上落的第一抹幼嫩新雪,笑着说话的声音,似银铃轻响。
还没出门,口红已被程景行吃了一半。
莫爱在车上补妆,没什么威慑力地警告他:“到南苑之前,不许亲我!”
“到了就可以随便亲了?”
“………今天都不许亲我!”
有司机开车,程景行此时正坐在她身边,这番警告实在不怎么有用。
车刚进入南苑入口,程景行电话响了,接听后,显出少有的惊讶,目光往莫爱身上落了好几下。
莫爱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程景行把手机稍拿远,对莫爱说:“我妈说家里突然来了客人。”
莫爱莫名:“是我们不方便见吗?”
“怎么可能,是顾老太太,”程景行眸色一沉,握住莫爱的手,“梁姨的妈妈。”
她应该唤作外婆的人。
莫爱哑然失笑,“哦。”
原来是周月铃怕她不想见。
程景行侧头凑到她眼前,“你不想进去,我们现在就回。”
如此刻意地回避,跟逃跑似的。
她这些天“逃”了很多次,对很多事情都视而不见。
梁茗贻的短信和电话……
梁穆时常发来欲言又止的语音………
停在共享单车旁边车道上的黑色奔驰………
杂志社楼下花艺茶室里不敢回头的女人背影……
若是不想,咫尺也错过。
若是想见,山海亦可平。
终归是她不想见,也不愿想。
没想到梁家人还会做到这种程度,上程家来堵她。
莫爱认真想了想,对程景行说:“没事,我是来给阿姨过生日的。”
程景行俊眸微敛,回了周月铃一句,然后挂了电话。
厅堂里,顾灵芝坐在深灰色的布艺沙发上,鹤发银丝,腰板挺立,黑色小香风套装,一点不输十年前的风采,要不是身体不好,面有病色,皱纹深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
“月铃,你上学时候跟茗贻最要好的,”顾灵芝握住周月铃的手在颤抖,满绿的玻璃种翡翠镯在腕间如一条水润的绿色丝带,泛着荡漾的流光,“你可要………帮帮茗贻啊。”
周月铃忙倾身回握住顾灵芝,“您说哪里的话,茗贻的事就是我的事。”
程清林给顾灵芝满上茶,听到脚步声,往厅堂门口望了一眼,程景行和莫爱正牵手走过来。
“爸妈,”程景行看向顾灵芝,低了低身,“顾奶奶,您来了。”
“诶,景行啊,有几年没见了。”
顾灵芝常居北城,已有两年未见过程景行。
他轩俊模样更显成熟,少年英气此时有种锋芒微藏的柔和,眉宇间是化不散的温情笑意。
顾灵芝看了心悦,又有些难能自抑的激动,目光往他身旁位置移去。
莫爱笑盈盈地唤了程清林和周月铃,眼神与顾灵芝相接。
两人刹一见,都没出声。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莫爱看着双眼含着泪光的老人,汲汲切切地望着自己,有些怅然,有些无措,但她都没有表现出来。
“这位是顾奶奶,”程景行捏捏莫爱的手,“梁穆的外婆。”
莫爱还在思索着该叫她什么。
顾灵芝直接站了起来,泪光从深刻的眼角纹路闪出来,身姿微颤,伸出的那只手迫切地想要往莫爱手上够。
“孩子,你真像茗贻年轻时候……”
她拂一靠近,莫爱蓦然往后撤了一步,冷冷喊了一声:“梁太太。”
祖辈的称呼她是喊不出来的,跟着程景行叫奶奶,也有认祖归宗的意味。
她不想梁家任何人有这个误会。
顾灵芝身躯一抖,瘦弱削肩无声塌陷。
周月铃忙来扶她,“您慢点。”
顾灵芝位分高,已多年没被人叫过“梁太太”这么生分的称呼了,平辈叫她灵芝,晚辈都叫奶奶。
她看着莫爱有些黯然神伤。
这流落在外的孩子,用一个称呼表达了她的意思——她不愿回家。
“我今天过来……就想看看你。”
顾灵芝直接挑明来意,苦涩地笑着,还是缓步靠近。
莫爱这次没有再退,看她要做什么。
只见顾灵芝在她面前站定,眼神慈爱温柔,藏着深深的隐忍,哽咽着说:“那个……景行叫我一声奶奶,他就是我孙子。”
顾灵芝摸到手腕上的满绿镯,程景行顿时一惊,“顾奶奶,您这是做什么?”
顾灵芝小心地把莫爱的一只手拉起。
她皮肤过分苍白,手指有强劲的力道,不知怎的,莫爱奇异地感觉到柔软和心安。
“景行第一次带女朋友给我看,我欢喜,照理,我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顾灵芝将手镯放在莫爱掌心,如一条翠绿的湖,连接着两条溪流,“这镯子是我给孙媳妇的一点心意,希望你收下。”
顾灵芝傲骨铮铮了一辈子,何曾想过有一天会有这等忐忑心情,生怕自己被拒绝,又怕她接受后自己更想要带她回去。
她甘心承受这种忐忑,只要莫爱能有一丝丝动摇,哪怕只是“孙媳妇”,她也需要争取与她的关联。
莫爱感到手心的翠绿在慢慢升温。
她记得程景行说过,翡翠虽硬,但聚温,长时间佩戴,会与佩戴人的体温相协调。
这一环美玉带着顾灵芝的体温,热切地送上来,莫爱心里好似被烫着了,五指微合,闭了闭眼,说:“谢谢梁太太。”
“诶,好,好,”顾灵芝如临大赦,眼泪掉了下来,很快将绿镯推上莫爱左手手腕。
“好看,好看,你生得水灵,这镯子天生就应是你的。”
莫爱没有太多情绪,她不忍心看老人失落的眼,但能不违背内心做的,也只能到这等程度了。
顾灵芝没留下吃饭。
她心里如明镜,不想破坏这场温馨的生日聚餐,那才是一家人。
她希望莫爱高兴,她在这里,只会让她尴尬。
但其实是顾灵芝多虑了。
饭后,莫爱跟周月铃回房间试穿睡袍,闲聊中,她说:“我没在意的,她留下吃饭我也照常,该说什么说什么,无非家里来了个客。”
周月铃嗤笑一声,她穿着银色睡裙,站在镜子前,透过镜子看倚坐在床边的莫爱,“你真一点没想过回去?”
莫爱默了默说:“想过………刚知道的时候有想过,后来就不想了,我都这么大了,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大也都独立了,不怎么回家,我跟他们都像个陌生人一样,回去做什么。而且,他们只是因为我血管里跟他们流一样的血才接纳我,那就更没必要了……”
可能世间遗憾不止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有——没来得及疼爱孩子的父母,晃过神来想要陪伴,却发现孩子已然长大独立,不再需要自己。
周月铃心疼梁茗贻一秒钟,又坐到床上,肩膀上的一串葡萄衬着她眉目更加灵动,“你可是镯子都收了哦~”
莫爱看看手腕上翠绿一环,辩解道:“她说是给孙媳妇的,我才收。”
周月铃哈哈笑,搂着莫爱肩膀,跟两姐妹似的,“你这么早就认了‘孙媳妇’的身份,可让景行占了老大便宜了,他求婚了吗?”
莫爱羞红了脸,“没……”
周月铃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说啊,男人不能这么纵着的,你爱他十分,只能显出八分来,不能太满,得寸进尺是男人天性,你得欠着他点儿。”
莫爱听得目瞪口呆:“怎么欠着?”
周月铃盘腿坐上床,说:“他有什么事做得好了,你不要说好,你要说还凑合。他要有事做得不好,你生气了,往大了生气,让他哄你,哄好了你也不能立即表现出来,拖他一拖,给他上点难度……”
莫爱嘴唇微张,“我觉得您在给我上难度,我……好像做不来……景行都挺好的。”
“哎——”周月铃有些无助,扶住莫爱的肩说,“其他的做不来没关系,只一件事,你做到了,他就乖了。”
莫爱的好奇心被勾出来,“什么事?”
周月铃道:“床上,得让他求你。”
莫爱脸红到滴血,这是婆婆和儿媳妇可以聊的话题吗?
周月铃还饶有兴致地继续:“这是刚需,知道吧,吃饭喝水一样的需求。你不给,他肯定得想办法让你给,那他就得求你,是不是?”
这种情况没有出现过,莫爱从来拿程景行没有办法,以她沦陷的速度,哪里需要他求。
“一看你就经常被他欺负,”周月铃啧啧两声,“景行太精了,不好对付,但你听我的,把持住。可别小瞧了这事,很多夫妻过不下去,往根上说,就是这个不和谐。一定记住,男人床上不求你,床下没一件事会听你的。”
莫爱想找找这房间的地缝在哪里,被婆婆传授驭男之术,已经说不上是害羞,简直是惊恐。
她忍不住怯怯地问:“阿姨,景行是您亲生的吗?”
周月铃愣了愣,她说得太嗨了,完全忘了身份,不过在她那儿也不打紧,伸手抱住莫爱。
“我不给他当妈了,你才是我女儿。”
莫爱蹭着她肩上的葡萄刺绣,仿佛尝到浓郁的甜味。
程景行落子时又打了个喷嚏,程清林嫌弃地皱皱眉,“感冒了?”
程景行咳了一声,把子落在棋盘上,“不像感冒,像被人骂了。”
程清林呵呵笑,“有点自知之明,还知道自己招恨。”
程景行睨他一眼,这局棋他已经快输了,嘴上不能再输了阵仗,说:“今天是不是你给顾老太太通风报信?”
程清林嘴角扯了扯,“老人想见孩子,心情要理解,等你当爹了,就知道了。”
程景行哼声,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掷,“不下了。”
“你要输了就不下了,”程清林佯装恼怒,“臭棋篓子。”
见程景行起身要走,程清林以为自己通风报信的事真惹了儿子的不痛快,忙说:“诶诶,你干什么去?”
程景行手一摆,头也不回地道:“我去找个爹当当,不跟你玩了。”
程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