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她们都只听着雨声,唯一打破沉默的,是梁沐沐偶尔几声捂着嘴的咳嗽。
莫爱的手机响了,是程景行。
她看了眼面容愁郁的梁沐沐,按下接听键,声音尽量保持如常。
“景行,你醒了。”
“你不叫醒我。”
程景行声音倦怠,像是刚醒,还没起来的样子。
“你好好在家休息,我已经到镜湖了。”
“………好吧,你去景园过夜,我昨天跟彦叔说过了要回去。明天几点飞机?我去接你。”
“等会发你航班信息,你再睡会儿吧。”
“嗯……你那边雨好大,别着凉。”
电话挂断,程景行的声音让她在阴冷的雨中找到了些活气息。
理智重新占领头脑,莫爱冷静地说:“如果赵泽做了什么让你担心的事,你应该做的是劝他住手,而不是防着别人对他不利。他要是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多的是人不放过他,你拦住景行,又有什么用。”
梁沐沐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赵泽过手的资金流体量太大了,已经到了只要被抓,就出不来的程度,况且如果真被曝了,在外面会更不安全。
他送到国外账户里流转的,不只有投行拿的90亿发债提成,还有部分资金是从林市城建发债融到的3000亿本金里来的。
那部分钱本来该用于城市公共设施建设,但经他的手流转到国外,那么多投资人的钱被转移,被谁能放过他。
这些钱牵扯到林市很大的一块政商利益,只要不被连根拔起,赵泽能退出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梁沐沐只能多给他争取时间,让他尽可能切断一些资金的往来,销毁证据,同时还要时刻确保林市城建基金能有足够的资金运转,支持市政建设,以免暴雷。
“莫爱,爸爸他从很早以前,就在计划让你回到梁家,”梁沐沐颤动着眼皮说,“他不是不为你考虑……他只是觉得我更需要他,所以他才……”
“够了,抛弃就是抛弃,你不用为他找借口。”
这么多年与莫如梅的相处,莫爱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爱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种,怜惜、感动、被需要、一见钟情等等等等,但不爱只有一种,就是不想爱。
莫爱觉得这场对话已经到了不得不结束的地步,她再多与梁沐沐说一句都觉得索然。
雨势还在加码,她看着她苍白的脸,最后说:“你还是专心养病吧。”
她转身要走,梁沐沐抓住了她的胳膊:“我下个月开始二期化疗。”
莫爱莫名道:“所以呢?”
“二期化疗我会去港城做,走之前,我会告诉我妈所有事,”梁沐沐眼底泛红,向前走近的脚步有些虚浮,“妈妈她肯定很难接受,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最后这段时间,让我好好陪陪我妈,还有我哥……在此之前,求你,别告诉景行哥,好不好?”
莫爱简直要窒息:“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爸妈怎么样与我没有关系,你没资格干预我与景行……”
梁沐沐的伞在晃动,抓住莫爱胳膊的手如即将脱钩的栓绳,一晃一晃的,莫爱察觉不对劲,连忙拉住她的手,像握了块冰一般冷。
“你怎么样?”莫爱向她靠近一步,梁沐沐瞬间弯身,伞从她肩头滑落在地,即将要跪地倒下时,莫爱疾步上前扶住了她肩膀。
但她体重一瞬间完全压在莫爱肩膀,莫爱没做好准备,一时承受不住,伞没撑住,两人一起跪倒在雨中,幸亏莫爱牢牢护住了她的肩膀,让她的头不至于撞到莫如梅的大理石墓碑上。
雨水瞬间将两人淋湿,莫爱将滑下的伞扶起来,罩着她们两人。
“梁沐沐,梁沐沐。”
梁沐沐整个人靠着莫爱,完全没有反应。
莫爱赶紧拿出手机给老张打电话。
“张叔,麻烦您上来一下……把梁家的司机也叫上来,快!”
镜湖医院的急救室接到了梁家管家来的电话,紧忙将在走廊病床上挂水的梁沐沐转移到国际部的独立病房。
年轻的急诊医生对这种高门大户的特殊待遇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照办,转走的病人有些单据没填,他愤愤地跑去国际部找家属签字。
“梁沐沐的家属是哪位?”
病房里拢共站了三个人,两个中年男人制服打扮,还有一个穿黑衣的年轻女人,实在看不出与病床上的梁家大小姐是什么关系,这字该找谁签。
医生见无人回应,催促道:“快点吧,就是一个转病房的文件,家属签个字,我急诊那边还有一堆病人等着。”
老张和梁家司机面面相觑,莫爱叹了口气,走过去,接过医生的纸笔签了字。
“辛苦您了。”
医生撇撇嘴,见她态度不错,也就收回了嘴边已经准备好的几句抱怨,干脆地走了。
莫爱坐回梁沐沐床边的椅子上,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块丝质的白色方巾盖在梁沐沐插着针的手背上,针有多凉,她太有体会了。
医生说梁沐沐是进食不好,导致身体水电解质紊乱,化疗使得她身体素质变差,抵抗力下降,一旦休息不好,又营养没跟上,就会虚脱。
好在这次晕倒时有莫爱扶住,没有让她造成摔倒的二次伤害,也没有开放性伤口,送医也及时,现在只是晕睡中,醒了就没事了。
莫爱看了看时间,问梁家司机:“梁家什么时候来人?”
“管家说先让我在这里看着小姐,他去机场接夫人了,马上就来,”梁家司机有些踌躇,但还是说,“莫小姐,您要是有事要忙,就去忙吧,我在这里守着就行。”
莫爱看出司机的担忧,他带梁沐沐出来的,结果没有安全送回家,他又不知道墓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茗贻要责怪下来,他连句解释也说不出来,自然为难。
莫爱想了想,还是给彦叔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会晚一点回景园。
等到下午七点,护士来给梁沐沐抽了针,她翻了几次身,还没醒来,莫爱静静等着,想她多睡一会,没叫醒她。
她形容消瘦的模样,眼窝凹陷处有一块晕不开的阴影,莫爱仿佛又看见了莫如梅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那不知何时就将逝去的生命,消毒水里满是死亡逼近的气息。
莫爱看着她出神。
——“你能不能给我最后这段时间,让我好好陪陪她,还有我哥……”
如果她们今天没有遇见,梁沐沐滚落阶梯,以她现在的身体素质,恐怕……这将会是她最后的愿望吧……
门锁的金属锁扣动了一下,门从外迅速拉开,走廊的白炽灯光照过来,梁茗贻脚步急切地走近,她身后跟着管家、司机还有保镖,都在门外候着。
“沐沐,沐沐……”她轻声徐徐地唤着床上的女孩,伸手抚摸她的脸庞,全然无视了坐在旁边的莫爱。
莫爱手指在风衣口袋里攥紧,眼皮似有重石压住,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抬起来,看了看梁茗贻。
她杏色的皮质风衣上还沾着雨水,长发低低绑在耳后,香槟色的发圈绕得不太规整,很是匆忙。
她满心满眼都望着梁沐沐,眉头紧紧蹙着,目光一遍一遍扫视女儿的面容和身体。
莫爱感到从四肢百骸的骨头缝里透出一阵寒意,如利刃割心,她在此处是如此多余,那个她应该唤作母亲的人,未曾看过她一眼。
她似乎有些不能承受,默默起身,走出去,为她们关上了门。
梁家的人看到她并没有打招呼,只有老张见她出来,立刻走到近前,低声问:“莫小姐,现在回景园吗?彦叔说我们出发告诉他一声,他好给您备饭。”
莫爱微微点了点头,正准备跟老张走,身后突然传来梁茗贻的声音:“你等等,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莫爱回头,梁茗贻已经从病房走出来了,步履生风地走过来,让梁家的人全都去走廊另一头回避。
老张不知是出于什么本能,将莫爱往自己身后带了带,这动作让梁茗贻看见了,遭她冷言一句:“怎么?程景行是交待了你们程家所有人,要防着我?”
老张和颜道:“梁董,梁小姐晕倒是莫小姐及时发现,送来医院的,我只是想跟您解释这个,没有别的意思。”
“你看见了?”
“我……”
莫爱拍了拍老张的手臂,示意他没关系,她可以应对,让他也回避一下。
老张无奈地走到电梯间旁,远远注视着这边。
梁茗贻手指在额角划了一下碎发,双手抱在胸前,道:“我家沐沐是因为你妈生前撞车的事,心里一直很难过,好长时间都碰不了车,这次刚好在镜湖住几日,又是中元节,她去祭拜一下,你是怎样?又为难她了?到现在你难道还觉得你妈妈过世,是她撞车造成的?”
莫爱哑口,“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我也没有为难过她……”
“那她为什么会晕倒?下那么大的雨,你们两个在墓地待这么久,你敢说你什么都没对她说?”
“我们没有说车祸……”
梁茗贻根本不想听她解释,也完全听不进去,她从知道梁沐沐晕倒,就马不停蹄从海城赶过来,心急如焚,又听说是与莫爱在一起发生的事,更多了许多不好的设想。
此时看见梁沐沐昏睡不醒的样子,更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沐沐去祭拜是出于好意,你不领情可以,总也不能说话刺激她,今天还好没什么事,不然我不会这么算了。”
梁茗贻警告的神色,如看一只令她极其厌恶的苍蝇。
莫爱顿时心如刀绞,她沉住气息说:“梁董,你当时也不在现场,这样臆断只能说明你对我有严重的偏见。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言语刺激过梁沐沐,我们也没有说车祸的事。事情就是她来祭拜,与我遇见了,我们一起烧纸上香,她晕倒了,我送她来医院。如果你不信,等梁小姐醒了,你可以问她。”
梁茗贻定定看着莫爱毫无躲闪的目光,以她阅人无数的经验判断,莫爱并没有说谎,但她不可能在丈夫的私生女面前,放下这个架子,只能硬撑着一口气,道:“我会问清楚的。”
“那我先走了。”莫爱不想再看她一眼,转身要走。
“这个你拿走。”
梁茗贻手里拿着一条白色方巾,莫爱认出那是她刚刚怕梁沐沐手凉,盖在她手背上的。
她轻轻抽回方巾,虚虚握着。
梁茗贻又说:“为了避免以后还出现这样的事,我这个当母亲的,还是得把话跟你挑明。”
莫爱静静看向她,等她说。
“我们梁家不欢迎你,麻烦你以后离我儿子和女儿远一点,你爸为你铺好的路,你可以多考虑一些。你我其实无冤无仇的,但没办法,从你一出生就注定了我们是谁也容不下谁的关系,希望你能明白。”
窗外夜雨的寒风好像逮到了一丝缝隙,直直灌进了心里。
莫爱将方巾放进口袋里,咬了咬牙,对梁茗贻说:“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你们梁家,我永远不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