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都中山为魏王拓跋珪亲率之步骑军围攻已月余,城中渐渐缺粮,救援却望穿双眼而不至,燕人上下一齐大沮丧。拓跋珪知城中困窘,乃亲登巢车,近城上呼曰:“燕军将士劳苦!慕容宝早已出城北遁,邺城亦已为吾攻围,河北州郡,大抵皆降。今贵城粮尽援绝,中山之陷,只在数日!君等河北华夷,非慕容家奴仆,奈何以身殉其都哉?今献城而降,诸君岂忧富贵?”
燕军诸将面面相觑,一人拱手呼道:“魏王雅意,吾等心领!然大王去冬于参合陂,屠戮我河北降卒十数万,此事甚惨!城中士卒小人,至今震惧不已;尤其父子兄弟有死于参合陂者,不免切齿于大王!非吾等疑大王,奈何麾下,皆有誓死不降之志哉!以故不敢奉命。”
上年参合陂之屠,虽有燕凤谏阻,拓跋珪却一意孤行,且其麾下一部落大人王建,实赞成其事。于是拓跋珪召王建登巢车至身侧,指城上怒目而视的燕军士卒道:“王建!以汝去冬胡言,今围困中山月余,而燕人不降,皆由汝杀俘之议!恨不杀汝塞责!”
中山城燕宫中,留守大司马慕容农,及燕主命留下镇国之庶长子慕容盛,叔侄二人召集大臣及大司马府长吏商议对策。君臣上下相对,虽众说纷纭,然自日中议至晡时,燕廷庙算,仍一筹莫展!
一时静默。慕容盛忽毅然从燕主大位旁设之宝座上站起,下殿走向大司马慕容农,握其手道:“今都城危矣,而救援不至!可救中山者,其惟三叔乎?”
慕容盛所称三叔,自是其父慕容宝之长弟慕容麟,时拥强兵据常山,离中山不远,乃唯一可解燕都之围者。慕容农虽忌惮慕容麟,然城陷在即,不容内忌兄弟,于是拱手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柏人公身在常山,虽离都不远,究竟索虏骑兵势大,今已将此城团团围住,往复驰走,前向来援州郡兵,皆为所破!常山兵可三万,大抵步卒,恐不能击破封锁哉!”
慕容盛道:“欲使三叔出死力,我当赴常山,否则都城必陷,何颜见君父哉!”
慕容农道:“今缒城而出甚险,且未必得至常山!殿下负镇国之重,不可冒险!”
慕容盛慨然道:“为今之计,惟有行此!否则粮尽援绝,困死城中,亦何益哉?吾意已决,有敢谏阻者斩!”
于是慕容农亦慑服,既佩且愧,乃即领命,便遣人侦察城外魏军长围薄弱处,使慕容盛可率劲卒乘夜缒城而出,潜出长围,赴常山向拥兵自重的慕容麟求援。
二
慕容盛乘夜率数十劲卒缒城而出,潜出魏军包围圈,于民间购得数十匹马,遂跨马奔赴常山。
慕容麟自慕容农初战失利,便率所领归封地柏人,旋以中山遭围,燕廷无暇他顾,乃复率军奔赴常山。常山本慕容麟封地,人民颇服膺之,太守不敢率郡兵抵御,于是降附。麟遂将常山郡兵收归麾下,得以拥兵自重于燕都左近,坐观燕魏成败,可随时伺机而动。
慕容盛方入常山郡,便见大道旁有大营,于是遣人往问。须臾,慕容麟骑马亲率数十人来见镇国皇子慕容盛,盛不禁大喜。
慕容麟下马,拜伏于道侧曰:“罪臣柏人公麟,不能协力荥阳王击退索虏,致虏围都,罪莫大焉!以常山穷蹙,乃半月聚粮,至今乃得率郡兵来援都城!不意殿下至此,有失远迎!”
慕容盛乃下马,伸双手扶起慕容麟道:“三叔!家国危难,疆埸多变,胜败乃兵家常事,岂容细辨何人之责?今都城将陷,小侄负镇国重任,忧惧彷徨,思当今可解都城之围者,唯叔父一人而已,乃来此求援于叔父!大燕存亡,只在叔父一举!小侄代父皇,将大燕社稷付托叔父!”
说罢,慕容盛便欲下拜,慕容麟自然立刻扶住。慕容盛便以镇国皇子之身代燕主宣旨,复柏人县公慕容麟常山王封号,命即率常山郡兵,赴援都城。慕容麟自然跪倒谢恩领旨。
不意慕容盛宣旨毕,便与慕容麟告别道:“叔父兵少,小侄当赴邺城,向叔祖大将军德求援!否则叔父麾下马少,恐寡不敌众,非但不能解都城之围,且将陷叔父于索虏长围之中,便非小侄来此本意!”
慕容麟虽有夺取大位之想,毕竟燕都陷落在即,若不能力挽狂澜建立抗敌护国功业,如何能得众心而登大宝!然其麾下确实兵少且乏马,若孤军急进以击魏军,可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故万全之策,自是放任慕容盛赴邺请援,待慕容德率军来援都城,自可协力破魏军。
昔日淝水战后,慕容垂归河北复国,慕容宝庶长子慕容盛尚滞留长安,幸得其叔祖慕容德相携入慕容永东归军中,乃得至长子,遂遁归邺城,故盛与叔祖慕容德甚亲密。今都城危急,唯大将军慕容德拥重兵在邺,慕容盛亲赴求援,实为不二之选!慕容麟想着待慕容德率军赴援都城,与之两路会师,必能击破打退魏军围城之师;到时凯旋入都,自可捷足先登,挟持大司马慕容农,控制内外诸军,擒慕容德及慕容盛,登基便无妨碍。慕容麟一念至此,便不谏阻,只嘱咐慕容盛途中须谨慎,遂任由其赴邺。
于是慕容麟与慕容盛叔侄分手,慕容麟率军奔赴中山,慕容盛则率数百骑,南下赴邺。
三
慕容宝赴遏陉山祭罢二代先王及冉闵,归至棘城,欲率兰汗之兵入塞回援都城中山,却为兰汗所阻,遂暂居棘城。中山城中慕容农苦待救援,却无论谣传之燕主将率龙城兵回援,及慕容麟不日来援,皆久盼不至,遂坐困愁城,除巡视城防外,无所作为。
慕容盛至邺城北百里,闻拓跋遵正率魏军攻围邺城,不禁大惧。其麾下仅数百骑,若自魏军之后攻之,纵城中慕容德挥师与夹攻魏人,毕竟其麾下兵寡,可谓杯水车薪,只怕无济于事!慕容盛想着邺中兵多将广,必可撑持良久,不调其兵,若万一中山陷,邺犹可作冀州留都,或犹可保留国祚于邺都!一念至此,慕容盛也便不再冀望调邺中兵赴援都城,而即率麾下北返。
慕容盛归至中山城外,闻慕容麟已突袭魏军得手,击破封锁,却入长围中,幸得慕容农遣军出城接应,遂率军入城而去。慕容盛停于中山城外,遥望魏军虽以骑兵为主,却以步卒驻防,骑兵时时往复驰走于诸步卒驻防处之间,虽无鹿角工事,却也将中山城围得铁桶也似!慕容盛望都城兴叹良久,不得已乃率麾下骑兵北奔,欲出卢龙塞投其父皇慕容宝。
慕容麟既入都,仍入住其故宅常山王第,不日,却忽率军挟持大司马慕容农,竟于太极殿登基称帝。群臣本皆不附,然麟忽出其故宅地窖中暗藏之数百万斛粮,于是号令城中:听命者得食,不听命者驱逐出城。群臣与城中将士自然大抵惜命,于是慕容麟便坐稳了大位。
慕容麟为安定人心,仍以慕容农为大司马,且加录尚书事,政事一概委之。慕容麟于朝堂宣告群臣:“大司马、录尚书事荥阳王农,体自先帝,乃王室懿亲。今无道之主——朕不肖兄宝,以都城将遭索虏攻围之故,竟弃社稷北走,不顾先帝百战复国之河北国祚,安得复君临天下?朕不德,然体自先帝先皇后,不忍大燕社稷,竟此沦亡!乃不顾名义,不但不念宝之在北,亦不顾镇国皇子盛之在邺,慷慨担责,暂登大宝,为都城主持!异日魏军退走,朕自当——退位让贤于大司马荥阳王农!”
慕容农以庶出故,本无意于大位,也便安心辅政;军事则不复得过问,皆由慕容麟。
又历半月,慕容麟窥得城外魏军以围城久,渐渐疲惫,防卫松懈,乃于一日破晓之际,亲率大军,突袭了设于城西高敞之地的魏王营地。魏军被燕军打了个猝不及防,一时措手不及,营中大乱。慕容麟便率麾下砍杀魏军将士,魏军顿时大溃奔逃。
拓跋珪尚未晨起,燕军却已突入其大帐之中,不禁骇然,乃拔剑大呼“御敌”,跣足奔出帐外。亲卫自然奔赴,挺身御敌。拓跋珪得亲卫拥护,退至后山之上,乃命传令兵跨马擎旗下山,指挥诸部骑兵反攻。
诸部骑兵仓促上马,好在本是不披甲戴盔之轻骑兵,亦生性悍勇无畏,既为燕军突袭置于险地,所谓困兽犹斗;须臾复得魏王令旗指挥,魏人甫一上马,便各自为战,个个持刀砍向攻近的燕军。燕人骑兵虽是人披甲戴盔,甚至马亦具装之重骑兵,机动灵活之度,本不及魏军骑兵。况魏人营地依山而高敞,营帐密布,燕军重骑兵纵马冲突之时,更是施展不开,遂沦为兵力占优之魏军轻骑兵围攻乃至屠杀之对象!
慕容麟见势不妙,遂命鸣金收兵回城。燕军已落于下风,闻鸣金,自然骑兵调转马头,步卒旋踵,便自魏军营地退走,回入中山城中。
拓跋珪见形势反转,立命诸部大人率轻骑兵追杀燕军。许谦谏道:“此辈士卒,此刻受逼于慕容氏耳,遂强梁跋扈!不日大王平定河北幽冀定三州,此辈士卒,不但将为大王征战天下,且纵解甲,亦河北耕稼之民,岂可多杀伤哉?!”
拓跋珪双目血红,亦不看许谦,只恨恨道:“使我有天下,岂忧无民?便河北人死尽,移他处民实之可也!我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此辈既衔恨于我去冬屠参合陂之俘,今复逆天攻我,是所谓‘地狱无门自闯入’也!古人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河北人不识顺逆,我大军围城两月且不降,是求死也!便皆屠之,又何可惜?”
于是传令兵复跨马擎旗下山,号令诸部大人率麾下骑兵追逐砍杀燕军。一场大战,魏军最终反守为攻,转败为胜,杀敌万人。燕军大败,退入中山城中,从此军心大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