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中。
苏妃手执羽扇立在皇帝身侧轻轻扇着,额间已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南凌子霄低头看着奏章,眉头紧锁,下一刻便扔了出去。
苏妃无奈,缓缓走了过去将落在地上的奏章拿了起来,粗粗看了几页,又走了回去,将它扔还给还在气头上的少年帝王。
“扔奏章若是能消气也便随你扔了,只别让臣妾去捡。”
南凌子霄知道她脾气,忙起身一面用袖口擦她额间的汗珠,一面柔声陪笑道:“这些事你无需亲力亲为,让尹公公来便是。”
苏妃瞥他一眼,淡道:“臣妾知陛下最近烦心事不少,只人活一世,便是市井小民也有苦不完的烦恼,陛下若事事都要气上一回,多好的身子也不够用。”
她转身倒了一杯茶递给南凌子霄:“孤衍氏竟将手伸到了皇宫,看来臣妾应好好查查后宫之中是否有不干净的东西,不料理干净了,总归是个祸患。”
南凌子霄听她口中说着最狠的话,却目光柔暖,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家事,不禁笑道:“后宫交于你孤也放心。”
苏妃不吃他这一套:“陛下还是饶了臣妾吧,等皇后娘娘顺利诞下皇子,臣妾也好歇下身上这担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臣妾每日算着宫中这些开销,只觉头疼。”
南凌子霄揽过她的肩头,让她与自己同坐。
“孤知晓你不愿做这些,只这段日子估计不会太平,皇后身孕不稳,孤不愿她操心太多。”
操心二字咬词咬的别有深意,苏妃知他担心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脱口道:“长宁侯抱恙,医官看过虽说无事,但几日都未有好转,可要.....遣人再去瞧瞧?”
南凌子霄翻开那本被自己扔出去的奏章,又将其中内容细细看了一遍,才道:“不必,孙医官的诊断不会有错,皇叔已将此事查明,是太傅府的李管事勾结孤衍氏逆党,企图刺杀长宁侯,构陷太傅,行离间之计,孤断不能因此猜忌长宁侯,如此于朝局也不利。”随即又叹了一声:“此事到底委屈了太傅。”
苏妃支颐看他,见他眉间郁色渐浓,抬头按住他的眉心,笑道:“每日见你愁这愁那,就未曾开怀过,我都替你累。”
只有苏妃敢这样对当今皇帝,皇帝自也是吃她这一套,觉得她随性,在她面前也不必端着皇帝的架子,不觉中舒服不少。
南凌子霄见她发髻上的宝石在一片明晃的烛光下耀眼生辉,虽打扮得颇为华贵,却偏被一张清丽动人的淡雅容貌淡化了些许,多了几分近人的温柔。
他忍不住拉过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柔声道:“国事之重,压得孤喘不过气,怪不得皇叔宁愿守着金漠也不愿坐这皇位。“
对于南凌家三人的感情她到底是持怀疑态度的,若论最有谋逆嫌疑的当属南凌延月莫属。他作为当年成为皇帝呼声最高的人选,却选择扶持南凌子霄上位,自请回了边境带兵打仗,若是换个人来,怕皇帝早已换人来做了。
还真有人不想当皇帝?
到底只敢在心中揣测,就算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有些话也不会随便宣之于口。
但对于长宁侯,她始终留着几分怀疑,或许南凌延月没有夺位之心,那别人呢?自古外戚仗着宫中妃子为非作歹的人不少,想来南凌子霄应是心中有数,她若说的太多反倒惹了嫌疑,便自觉避开了这个话题。
“陛下整日操心国事,也应分点心思在其他事上。”
南凌子霄未听懂她的意思,转而问道:“何事?”
苏妃神秘一笑,道:“近日臣妾瞧着宫中的花开得愈发艳丽了,恍然才觉已经春天了,就连花奴都整日不见影子,想来是去会情郎了。”
南凌子霄这才明白过来,想起这几日偶然看见南凌珺宁追着秦游风说话,二人似是有些不同寻常,又听闻师太傅一案时,蓁胥将师雪妍带回了淮安王府,萧茵也为了师亭昱被萧老将军关入府中不得外出,一时竟觉哭笑不得,叹道:“这皇城之中适嫁的女娘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苏妃懒懒叹了一声,道:“谁说不是呢,也不知何时变得风气,怎觉现在的儿郎都有些不知好歹。”
南凌子霄知道她向来不喜了就会骂,到底没想袒护谁,便随之拱火道:“此事就应交给爱妃才是,否则恨嫁的女娘一多,儿郎们便愈发不知好歹。“
苏妃睇眼看他:“其他人也便不说了,本也轮不上臣妾插嘴,不过雪妍.......”她看向南凌子霄,问道:“陛下不是有意撮合她与淮安王吗?”
南凌子霄捏了捏胀痛的眉心,无奈道:“孤倒有这个心思,奈何皇叔介怀雪妍年纪太小,又瞧着她与蓁胥似是有意,便让孤收了这心思。”
苏妃不以为然,道:“臣妾以为,淮安王若是真不喜雪妍,大可一口回绝,说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倒不像他搪塞陛下的借口,而是说服自己的理由。”
南凌子霄恍然大悟,竟嚼出几分道理来,以往皇叔若是不喜他牵线搭桥都是一口回绝,若是再提,也不过是不合适,不喜欢之类的直接之语,那日却破天荒的说了许多。
“不过想再多也是无用,皇叔既觉无可能,那便不会再进一步,雪妍那边......想来太傅也早有打算。”
苏妃认识师为敬的时间不短,深知他性格古板,却对朝局之事极为小心,定不会让雪妍嫁入高门。否则一来两家势力过大,二则,雪妍的辈分在皇帝之上,日后他在朝堂之中自也尴尬。
思及此,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臣妾听闻,孤衍氏构陷太傅一案,流云斋的言先生请旨入宫觐见陛下?”
南凌子霄道:“不错,言青豫还任少师时,孤对他颇为欣赏,他眼光独到,只一语便为孤道出此案疑点,点明要害,孤见他为此案颇为费心,之后更是废寝忘食奔走丞令台为太傅洗刷冤屈。”
“那位言少师臣妾倒还记得,是个俊朗如玉的人物,可有婚配了?”
南凌子霄思索片刻,道:“爱妃不提孤倒是忘了,他与皇叔一般年龄,应已过而立,也未成婚。他也曾得太傅指点,因此经常出入太傅府,想来雪妍的婚事日后会落在此人身上也说不定。”
无官无职,却身负盛名,在淮洛城一众才子心中颇有地位。
这样的人才符合师为敬的择选标准。
苏妃倒觉惋惜,原本听着珺宁说起二人一起去黔州之事,她凭借一个女人的直觉,淮安王应是对雪妍有意的,况且雪妍这样跳脱的性子,也只有淮安王才能压得住,两人一冷一热正好相配,加之这样一个妙人,婚后指不定被宠成什么样子,真是可惜了.......
闲聊了一会,苏妃终是耐不住困意,起身道:“此事还是交于陛下了,臣妾每日忙着后宫事务,无暇顾及其他,还请陛下恕罪。”
南凌子霄揽她入怀,笑道:“孤可不恕,今夜你自当在这候着。”
苏妃赧然一笑,从他怀中探起身子,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缓缓道:“容臣妾睡醒了再说。”
说完再不等他答话,转身便走。
开门的正是蓁胥的兄长蓁莽。
肉盘子似的一张大脸上挂着憨直的笑,见到苏妃出来恭敬行礼。
苏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看的莫名,立即察觉出了刚才她与皇帝的对话中定是提及了与自己有些关联的东西,便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
见皇帝神色如常,也未有什么不好情绪,便放下心来,道:“陛下可要午睡?”
南凌子霄写完最后一个字,突然抬头道:“你陪孤去走走。”
两人在回廊中缓步而行,看着两边盛开的花,他忽然想起了苏妃说起的事,转而看向蓁莽。
蓁莽察觉到了皇帝今日不同寻常的目光,也不开口,目不斜视地跟在皇帝身后走着。
“你装什么?”
南凌子霄自也不傻,他与蓁莽在一起的时间比后宫的嫔妃都多,两人对彼此的了解甚多,往往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在想什么。
蓁莽装憨,道:“回陛下,臣没装什么。”
皇帝“嗤”了一声,突然问道:“孤知道你颇为宝贝你那个弟弟,孤今日心情不错,便为他指个婚可好?”
得皇帝指婚是多么光耀门楣的事,但蓁莽更不傻,皇帝只关心过自己与谁婚配,何曾关心过蓁胥的婚事?
他听出皇帝是在试探他,却也不知缘由,忙道:“能得陛下指婚是他的荣幸,但臣这弟弟性子倔着呢,不是自己喜欢的便是臣这个做兄长的也拗不过。”
皇帝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道:“你这个做兄长的拗不过,孤赐婚他敢不从?”
蓁莽冲着皇帝嘿嘿傻笑,道:“从,当然从!不过陛下.....您怎得突然想起蓁胥来了?臣比他大许多,还未成婚,您要不帮臣相看一番,臣照单全收!”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踢了他一脚,蓁莽躲也不躲,仍傻笑着站在原地,甚至还大声道:“谢陛下!”惹得后面的宫人纷纷笑了起来。
“孤倒想给你指婚,可你也少吃些,好歹想想自己的身份,一个金吾令,这肚子比怀胎八月的妇人还大,你是把孤的膳房当你自家的灶房了吧?”
蓁莽忙喊冤道:“陛下,臣每日尽心竭力保护宫中贵人安全,故而这肚子饿的快了些,这膳房盛菜又少,一盘还不够臣夹三筷子,根本不够吃!”
皇帝指着他,正想再骂几句,发现自己又被他带偏了,便将手收了回来,淡道:“孤不与你说这些,只问你,你觉得白大人家的幺女如何?”
“白大人家的幺女臣也没见过啊!”蓁莽无奈回道。
“你少来,上次宫宴孤瞧着你直勾勾地看着人家,你能不知道她是谁?”
蓁莽想了想,好像确实见过,于是道:“臣想起来了......确实姿色过人。”
“谁问你姿色了,孤是问你,此女门第配你弟弟如何?”
那个市侩的小老头?蓁莽承认他的姑娘挺好看,但不喜欢那位白大人,便捡了个好话来拒绝,道:“白大人位高权重,自是好的,不过他一介文人,怕不喜欢臣弟这等粗人做女婿。”
皇帝又道:“那张大人家的姑娘如何?”
“张家姑娘昨日不是才指了赵大人家的嫡子吗?”
皇帝倒是忘了这一茬,想了想,道:“那你觉得太傅府的师姑娘如何?”
蓁莽一愣,那姑娘他倒见了不少次,先不说那张明艳勾人的脸,她对待宫中的侍人婢子十分好脾气,想来是个良善之人,性子当是不错。
且外面相传之事他也略有耳闻,不同于其他人,他觉蓁胥此番行为当真是——爷们!
庇护有逆党嫌疑的犯人家属,换做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蓁胥却一心护着,不是喜欢还是什么?既然喜欢,那他这个做兄长的当然要成全才是。
“师姑娘.......容貌好,性子也好,与蓁胥年纪相当十分般配!”
皇帝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脚,道:“白大人位高权重,太傅便不是了?你这只狐狸,怎得不把尾巴藏好?”
蓁莽佯装无辜,道:“陛下前两日才说我像苏妃娘娘养的那只花奴,怎得今日又是狐狸了......”
养在苏妃宫中的花奴是只颜色漂亮的猫,只不过平日太懒太爱吃,加之苏妃宠爱,便从一只身材匀称的小猫变成了一只胖猫,被皇帝拿来形容蓁莽,惹得苏妃笑了许久。
调侃完,皇帝因孤衍氏一事低落的心情疏解了不少,虽气他装模作样,却也没一点恼的心思。
他清了清嗓子,对蓁莽道:“像雪妍这样身世的姑娘,单单郎有情妾有意是不够的。”
蓁莽点头道:“谢陛下。”
皇帝微怔:“你为何谢孤?”
蓁胥小声道:“谢陛下提点。”
皇帝抬手指了指他,终是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