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袁梁还是早早来上班，刚刚进门就看见张荣、鲍沪生站在那里，不知道他们怎么来这么早。鲍沪生见袁梁过来，对袁梁说，赵伟继昨天下午去世了，今天他和张荣要去忙丧事，要袁梁在公司留守好。
袁梁想了想，走到张荣的办公室，问张荣公司的同事怎么随礼，张荣立马说：“你可千万不要这个样子，占总安排了，GYmN公司员工只要到时参加凭吊就可以了。你又不是上海GY的人，我们几个是十几年的老同事了，肯定要按照上海规矩办的，你们认识没几个月，他就回家养病了，平常没交情的，干嘛要随礼，你随礼了，张敏、崔永熙、白怡青、徐宏怎么办，还不都要骂你。他们都装着不知道呢，你也不要问了。”
袁梁暗暗骂了声，但很快释然，大家都这样，我何必多此一举，我就入乡随俗吧。随后的几天，果然没有一个人就这事问袁梁。
中午吃饭，除了占总、张荣、鲍沪生不在，其他人都在，大家还是和往常一样。吃过饭，袁梁和白怡青、段晓丽还是在那里聊天。
白怡青低声说道：“程碟英在财务部讲了，赵伟继这样的事在上海GY就是小事一桩，上海GY有几个人专门负责这事，上海GY的老人多，哪一年都要走几个，这种事按上海GY的流程做就可以，张荣、鲍沪生过去也用不着他们。”段晓丽说：“哎呦，项目公司的部门经理，在上海GY房地产集团就是个一般人员，在上海GY集团更是一般了，搞得像什么似的，我都没有见过他，项目上什么都没做就去养病了，嘁。”白怡青说：“他是占总的嫡系啊，和张荣不一样的，反正花的是GYmN的钞票。”段晓丽说：“是的，占总就是靠这个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像多亲民，对员工多好似的，小心眼、小气得不得了。”袁梁说：“他可不小气，一百多万买了一辆车，送给GY房地产集团的领导。”段晓丽说：“哎呦，买了两辆豪车呢，都是以GYmN的名义买的，实际上就是巴结谭林政的。”
翌日上午，袁梁乘公交车早早赶往徐汇区漕溪路的上海市龙华殡仪馆，在那里将举行赵伟继同志的遗体告别仪式。
袁梁来到龙华殡仪馆，真感觉自己就是乡下来的人。整个龙华殡仪馆占地面积很大，从正门进入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走，里面人来人往，掩映在苍松翠柏中的建筑也让人摸不清方向，问了两次才来到了瞻苑厅，那里就是举行告别仪式的地方。瞻苑厅也很大，也不是一个房间，每天龙华殡仪馆入殓的人都百人以上，步行找到地方也跑了不少路，好在看见了远远站着的公司的人。
袁梁随着人流走，随着人流等待着，看看大厅，大厅的两侧全是鲜花，全是摆满的花圈，这规格绝对是远超标准了。说起来赵伟继是企业的人，如果对应公务员标准，连个科级也排不上，但现场这样的规模只能说明房地产开发商有钱。
十点整，悼念仪式正式开始了，由龙华殡仪馆的司仪主持，非常专业，随着司仪的口令，只感到哀乐声声、人流涌动，而没有乡下人的痛哭声。
悼词是丁勇毅同志读的，肯定是上海GY集团的人写的，写得非常专业非常动人，读到感动处丁勇毅同志忍不住无语凝噎、泪洒现场。事后，白怡青说她在现场看了，丁勇毅读悼词的时候流泪了，丁勇毅同志不仅仅是对赵伟继同志动了感情，丁勇毅同志一定是想起了一起度过的峥嵘岁月，想到了自己这几年的过往，自己从一个打工者，一跃成为了身价数亿元的大富翁，他怎能不感动怎能不流泪。
看着赵伟继同志的遗像，袁梁也睹物思人，想起来和他同事的日子，那时的袁梁初来上海，柏老师、张荣、程碟英都对自己很好，而赵伟继同志却是真正的上海人，一副看不起乡下人的样子，从来不正眼看乡下人，只是跟着占林，而占林也不懂工程，占林在工程方面也要依靠他，就是这样微妙的关系而已。如今，逝者已乘黄鹤去，自当盖棺定论时，丁勇毅同志的高度赞美为赵伟继同志的一生及悼念活动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悼念活动结束了，来宾们各走各的，袁梁和白怡青结伴往外走。
这里离白怡青的新家也就几站路，袁梁要去家里看看。白怡青推着袁梁一起去公司，她说，老妈在家，儿子放假后也在家里。自从搬了新家以后，家里有独立的卫生间，家里有二十四小时可以洗澡的热水器，儿子有独立的房间，儿子在家的时间明显多了，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还带着同学到家里做客，这是原来没有想过的。他们把阳台也收拾出来了，老人家既可以在那里晒太阳，人多了晚上也可以撑开在那里睡觉。本来是给老妈一个人买的房子，老人家看这边的条件好，就不要他们回到老地方去住，还想着把那边租出去。一家四口商量着，今年一起在这边过年。白怡青说，在上海，六十多平米两房和四十平米的房子是不一样的，张敏买的房子就是一室一厅四十平米。
袁梁推白怡青一把说，不要把老房子租出去，你和老朱可以到那边过二人世界。白怡青脸红了，白了袁梁一眼：“上海人很现实的，租出去有钞票的，比做那事好。”
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在大街上，寒风把马路吹得干干净净，马路闪着黑亮亮的光。袁梁看着前面说，你就回家吧，不要去公司了，反正下午大家都不去公司了。白怡青低着头说，明天晚上你要走了，回来差不多要二十天以后了，今晚我去陪陪你。袁梁猛搂一把她的腰：“我也现实，我的现实更具体，今晚搂着你困觉，我就要做那事。”白怡青的脸在中午的阳光下红艳艳的：“快点走，先找个地方吃饭。”
第二天上班，同事们还说着昨日的追悼仪式，张敏说，给赵伟继同志看病公司花了一百多万元，啧啧声不断。程碟英说，也就是在GYmN，在上海GY集团的话也就是按标准，花不了那么多钱，其实最后的花钱就是维持生命，逝者那时已经没有了意识，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吃过午饭，袁梁就去鸿润大厦，袁梁把公司分的过年福利拎给了徐有才，他们一家三口要在这里过年。徐有才说，徐静去爷爷奶奶家过年，甄老师还给她买了新衣服。
下午刚一上班，一中年女人来了，鲍沪生迎上前去，大家才知道是赵伟继的遗孀林美玲，看上去林美玲也和赵伟继的个头般配，彪悍的身子，爆炸头、大嗓门，声称是来办理赵伟继的手续的，想必是逝者的病亡补助、工资之类的，参与折扣买的房子，和张荣、程碟英一起的股份，也要办理，只是大家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风风火火地来了，看来也是一个办事利索的女人。
段晓丽跟着过来，来到袁梁的座位旁，看着林美玲的背影摇着头：“一刚昨天她男人才开的追悼会，今早着急忙慌地就来了，嗓门大得来又不是在街道上。”
吃晚饭时，食堂里只有孙雪英一个人，袁梁以为毛学明早点回去了，也就没在意，袁梁、张敏、白怡青、杨汉超、几个售楼处的小姑娘吃着饭。袁梁看向灶间，几乎是一闪间，看见孙雪英用衣袖擦着眼泪，探头看看，孙雪英正在哭。
吃完饭，袁梁使着眼色让白怡青先走，袁梁坐在那里，很快吃饭的人也就都走了。袁梁从后边转进灶间，孙雪英没有看到袁梁，还在那里哭着。
袁梁过去，手扶着她的肩膀：“怎么了，孙姐，你怎么哭了？”孙雪英没有想到有人来，吃了一惊，但看到袁梁时，孙雪英的眼泪流了下来：“小袁，你说怎么办啊，毛学明刚才摔门出去了，说要回老家，我打电话也不接，急死我了。”袁梁说：“别急，你给我说。”
孙雪英说，现在两个孩子都在上海上学，都是安徽人在这里借读，眼看着儿子、女儿大了，读书的费用越来越高，毛学明想让女儿回去，跟着爷爷奶奶去安徽老家上学，读到初中毕业就行了，大不了还是出来打工。女儿不愿意回去，孙雪英咬牙也要供两个孩子，毛学明下午就和孙雪英吵了起来，毛学明气急了走了，说是回老家了。
袁梁知道，他们两口子就是最普通的打工人，工资肯定都不如在工厂打工的挣钱多，但两口子咬牙坚持了许多年，两个孩子就都在上海上学，现在到了关键时候，供养两个孩子太吃力了。一家四口，住在学校，好在不用付房租，在食堂干也能不用花钱吃饭，但还是坚持不住了。
袁梁劝着孙雪英，毛学明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你和两个孩子在这里，他绝不会一个人回老家，现在是春运期间，回老家也买不到火车票。你先回家，我去找找他。先别收拾了，明天早晨再说，先回家。
袁梁拉着孙雪英往外走，熄灯、关门，来到楼下，让她回家。
袁梁打电话给毛学明，毛学明不接电话，袁梁找了几个地方，也没有看到他，就继续打电话。终于，毛学明接电话了，说在苏州河边的桥上。
袁梁跑步过去，毛学明正在桥头抱着栏杆发呆。袁梁上去就是一阵训：“你在河边啊，你不会是要跳河吧，你想跳你就跳，你想回老家你就去火车站，没人拉着你。马上就要过年了，什么事不能过了年再说，干嘛让老婆孩子不开心，你还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回去哄你的女人去，你还让你女人过来哄你啊，真是的，孙雪英这样的老婆真是难找，公司里哪一个不说她好，就你的脾气，有说你不好的，但绝对没有说孙雪英不好的。走吧，快回去吧，别在这里灌西北风了，越灌你越有气。走，回家。”
袁梁拉着他，他甩了两下，就低着头跟着走了。袁梁跟孙雪英打电话，说是和毛学明正往家里走。毛学明的儿子跑出来，抱着他爸爸的胳膊往家走。
毛学明进屋就坐在那里，脸对着墙。孙雪英一把鼻涕摔在了地下：“你说，我是为了谁，我们两口子为了谁，就是为了孩子有出息，要不是为了孩子，那就在家里种地也是一样活，这为了一个孩子放弃一个孩子，我是于心不忍，女儿大了会怪罪的。”
女儿蓉蓉抱住了孙雪英：“妈妈，你别哭，我听话，我回家跟着奶奶去，你们别吵架，让哥哥在这里读书吧，我放假过来看你们。”
孙雪英搂着女儿哭得更厉害了，毛学明的肩膀也在抖动着。
一会，毛学明起来了，推着袁梁：“兄弟，你快走吧，你不是今晚回老家吗？我保证不和你嫂子生气了，我一定和她好好说话。”
袁梁向外走着，和两口子说着：“你们不能生气了，这都快过年了。毛学明你那什么脾气，就不能改改，别上来就是一通发火。我走了。”
袁梁出门就给白怡青打电话，前后脚白怡青就来了。进屋袁梁就从后面抱住了她。白怡青扭着头喊着：“隔壁有人，要死哦。”袁梁说：“隔壁的昨天就走了，回老家了，不用担心了。”白怡青还抓着衣服：“你要赶火车的，我去送你。”袁梁说：“十点多的火车，还早着呢，不用送我到火车站，在这里为我送行吧，快啊。”白怡青关上了房灯，袁梁就紧紧抱着她：“我就喜欢从后面抱着你，风景相间美不胜收。”说着，又打开了房灯。白怡青向后扭着头，亲着袁梁。
袁梁拉着行李箱，白怡青提着一个小包送他，两个人赶往火车站。袁梁说时间还早，沿着苏州河走走。白怡青媚眼翻飞：“你还不累，还要走走？”袁梁说：“上海女人不懂得浪漫，此刻，在这里，你看这夜景多美，有你陪着我的感觉真好。”
两个人站在桥上，偎靠在一起，袁梁向白怡青讲着五年前自己刚到上海时的情形，自己沿着苏州河做市场调查，讲着自己当时的落魄、困窘。白怡青说，她原来的厂就在苏州河边，当年工厂破产下岗时，她在河边徘徊，曾有过要跳下去的念头。想起过往，白怡青感叹着，这真是神奇的一年，这是一个神奇的时代。
天空是湛蓝的，在上海璀璨的灯火下，几颗星星若隐若现。泛着独有气味的黑黑的苏州河水，拥挤着翻滚着汩汩流淌，奔向大海。
河边的灯火照着白怡青亮闪闪的眼睛，袁梁揽着她忍不住亲了一口。袁梁和白怡青热切地对望着，望着苏州河，苏州河水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是新的浪花扑打着向前，我们也在这时代的大潮中起伏，我们终于又活了回来，我们又变得从容，我们也奔跑着前行，我们又有了笑声。我们不再是哪里的主人，我们没有了那种使命感，但我们凭着自己的努力，我们又有了立足之地，我们又有了幸福的感觉。
河水奔流向前，过往的一切都弃之于后，不见踪影；浪花欢唱，只为奔赴东方辽阔的大海，那里有新的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