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又在斋宫坐了一会儿,见这老道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他心中虽暗自恼怒,面上却依旧维持着礼数周全,又与张天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踏出斋宫,夜色愈发深沉,墨色的苍穹之上,繁星闪烁,却照不亮贾环心中的迷茫。
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这清冷的夜里,朝着承乾殿的方向缓缓走去,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反复思索着应对之策。
贾环迈进承乾殿,屋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瞧见黛玉正抱着柳棣,雪雁和紫鹃在旁逗趣,小家伙咯咯直笑。
那清脆笑声在殿内回荡,仿若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
黛玉见他进来,脸上绽出一抹温柔笑意,轻声说道:
“你可算回来了,这时候才回,可是忙些什么要紧事去了?”
说着,便要起身迎接。
贾环赶忙快步上前,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目光落在柳棣身上,满是慈爱:
“你都抱这么久了,该换我了。”
说着,伸手轻轻摸了摸柳棣的小脑袋。
柳棣瞧见贾环,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伸出小手便要他抱。
贾环见状,连忙将他抱在怀中,随意颠了两下,而后却递给旁边的紫鹃。
紫鹃去年终于被开了脸,如今愈发稳重懂事。
她熟练地接过柳棣,有些疑惑地看向贾环,暗忖爷不是刚还说要抱,怎么又递回来了。
然后接下来啼笑皆非的一幕给她解了惑。
只见贾环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竟真像个小孩子一般,一扭身钻进了黛玉的怀里,脑袋还往黛玉肩窝处蹭了蹭,双手紧紧环住黛玉的腰。
“天天就知道抱儿子,也不晓得心疼心疼我。”
贾环嘟囔着,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全然没了平日里在外的沉稳模样 。
“这儿子啊,等将来长大了,就会被外边的狐媚子迷了心窍,哪里还顾得上咱们?
倒不如趁他如今还小,多疼疼我呢。”
贾环这话一出口,殿内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雪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用帕子捂住嘴,却还是笑得肩膀直抖。
贾环正伏在黛玉肩头撒娇,忽觉耳垂被冰凉指尖捏住。
抬头便见黛玉似笑非笑望着自己,月白色缎子袄映着烛光,衬得眉间那点愁绪都化成了春水。
\"多大的人了,倒和襁褓里的娃娃争风吃醋。\"
黛玉说着,指尖却轻轻揉着他发红的耳垂。
黛玉指尖的玉戒子碰在贾环下颌,发出清脆声响。
她望着怀里这个比柳棣还会撒娇的人,忽而想起前日雪雁说御花园的芍药开了,层层叠叠的胭脂色映着宫墙,倒比往年更艳几分。
\"紫鹃,取我前日收在螺钿匣子里的帕子来。\"
黛玉忽然扬声,见贾环茫然抬头,故意偏过脸去不看他。
\"就是绣着并蒂莲的那方,正配得上咱们环三爷这出淤泥而不染的娇气。\"
雪雁早憋不住笑,扶着多宝槅直揉肚子。
紫鹃抱着柳棣往内室去,经过贾环身边时,襁褓里的小手忽然抓住他腰间玉佩,叮铃一声响。
\"仔细硌着孩子。\"
黛玉忙要起身,却被贾环箍得更紧。
他顺势将脸埋进她散着沉水香的长发里,闷声道:
\"横竖你眼里只有这个小讨债鬼,不如明日我就去求圣上,把承乾殿改成育婴堂。\"
烛花\"啪\"地爆开,惊醒了窗下打盹的狸奴。
黛玉抚着他后颈的手顿了顿,忽觉着这两年宫里的更漏声格外绵长。
描金檐角垂下的铜铃,总在寅时三刻被北风撞出空落落的响。
\"昨儿尚宫局送冬衣来...\"
她指尖划过贾环朝服上五爪行龙的暗纹。
\"说是王府的丹樨漆得极好,连檐兽眼睛都拿青金点了瞳仁。\"
贾环的身躯蓦地僵住,黛玉反而笑起来。
贾环的喉结在黛玉指尖下滑动,喉间突然泛起桂花糖蒸栗粉糕的甜涩。
他早该想到,黛玉那双能辨潇湘竹上露痕的眼睛,怎会看不见新王府檐角新刷的朱漆?
\"那檐兽左眼第三道金线有些歪。\"
黛玉抽回抚着他后颈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起方才被蹭乱的月白缎子袄。
\"倒像是你书房里那方洮河砚,墨池边总缺个口。\"
雪雁捧来的螺钿匣子咔嗒作响,紫鹃怀里的柳棣突然揪住贾环腰间蟠龙玉佩。
金丝络子应声而断,龙纹青玉坠在猩红毡毯上,惊得狸奴炸起尾巴。
\"当心!\"
黛玉话音未落,贾环已单膝点地。
烛火将他玄色朝服上的五爪行龙映成赤金,拾起的玉佩却被他反手塞进黛玉掌心。
\"龙目要正,得靠凤冠来压。\"
贾环就着跪姿仰头望她,眼底映着烛芯跳跃的火星。
\"王府中庭那棵三百年的梧桐,今晨刚移来十二只金丝楠木箱——你猜里头装的是什么?\"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承乾殿檐角铜铃乱颤。
黛玉指尖的玉戒子磕在蟠龙纹上,发出清越的磬音。
她望着木箱暗格里露出的半截茜色绸布,突然记起那日路过御花园,听见洒扫宫女议论新王妃的翟衣要用南海珠贝磨粉染丝。
\"怕是装着你给三妹妹备的紫檀妆奁?\"
黛玉故意用冰凉的戒面贴他耳垂,\"或是宝姐姐要的牡丹暖阁屏风?\"
她感觉到掌中玉佩渐渐染上体温,\"倒难为王爷,把正殿东厢房空着——\"
贾环突然握住她欲缩回的手,就着跪姿将人整个圈进怀里。
沉水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扑在黛玉颈侧:
\"空着的那间,窗棂上雕着九十九朵芙蓉花。\"
他的唇擦过她耳畔金累丝灯笼坠,\"明日寅时三刻,钦天监说宜移徙……
今儿晚上说不得是咱们在这殿中的最后一夜了,该珍惜才是。
说不得还能给那个小讨债鬼再添个弟弟妹妹……\"
雪雁早识趣地抱着柳棣退到碧纱橱后,紫鹃望着滚落毡毯的螺钿匣子,忽然耳边传来贾环的委屈声——
\"你又掐我作甚,当初立三姐姐他们为侧妃,我可是与你商量过的——
那中宫笺表金册宝印,哪样不是先送到你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