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村子尽头的公墓。
这个公墓很大，在周舟和林泊的记忆里，周围几个村子一直都共用这一个公墓。
只是这公墓看起来也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了，已经成了一片昏暗的废墟。
远远的，他们就看见公墓门口站着一个人，还没靠近过去，就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血腥味。
这味道已经很淡了，是那种已经过了很多年，但还是在泥土里留下了痕迹的味道。
“小心一点。”周舟谨慎道，他上半身大半个身子都已经纸化，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弄破，为此茜茜特地和林泊分开站在他的两侧保护他。
林泊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没事，她已经死了，不会伤害我们。”
死了?！
另外二人一惊，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这才发现他们好像什么都没了解清楚。
等在公墓门口的人，正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没见的王念娣。
“来了?”王念娣身上穿着那条红裙子，跟第一次见她时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但是很明显，她更适合也更享受如今这种形象。
林泊弯了弯唇，“念娣小姨，夜这么深了，你怎么不回去休息，反而还待在这儿呢？这里大半夜的，还挺阴森的。”
他说着，搓了搓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冰冰凉凉，时不时还有凉风吹过。
“都这个时间了，也不用再叫我念娣小姨了。”王念娣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就被她敛了下来，“你们确实很让我惊讶，我没想到你们三个居然是最先发现问题反应过来的人。”
她叹了口气，“你们很厉害，我得承认。”
“其实还有一些不明白。”林泊抿了下唇瓣，“你明明可以永远脱离这个村子，远离王家的一切，为什么还要回来?这是把你自己送入深渊。”
“小泊，我还可以这么叫你吧？”王念娣苦笑着摇摇头，“我早就在深渊里了。”
不是要远离深渊，而是要正视深渊。她已经被深渊染黑，那必须得在深渊里搏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林泊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劝她呢？
这都只是苦命人对命运的呐喊而已。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茜茜谨慎的看着王念娣，“我听不懂呢。”
周舟点头，“我也不懂。”
王念娣看着茜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柔软，“不懂也没事，不懂，最好了。”
她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公墓，“所有人都在这儿，每一个被我杀死的村民，我把他们的尸体运到这儿来了，你们想找他们，可以自己进去看。”
“小泊，你的爷爷也在这儿。”
林泊目光一凝，喉结滚动，“你杀了他?”
“不，你爷爷是自然去世的，我把他安葬在这儿。他是个好人，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好人。”
……
偏远的山村中，一直都有重男轻女的恶俗。纵使头胎已经生了儿子，第二胎生了姑娘出来，姑娘也会被非打即骂。
有些规矩管不到的地方，他们会疯狂的生孩子，只为了求一个男孩儿，而女孩儿往往是被丢入山里自生自灭的那个。
王念娣是王家的老二，老大是王茂财。在王念娣出生后，王德树就在犹豫要不要生第三个孩子，他侥幸的想，万一第三个孩子又是个带把儿的呢？
所以，王念娣叫王念娣。
可第三个孩子还是没生出来。
因为王家太穷了，王德树老婆跟着别人跑了，再也没有其他女人愿意嫁进来。
王家只剩下了三个人，王德树，王茂财，以及嗷嗷待哺的王念娣。
说到这儿，林泊顿了顿，看向王念娣，“后面的事情，还要说吗？”
“说吧。”王念娣耸耸肩，“过去了那么久，我都是鬼了，还在乎这点事吗？”
林泊没再多说什么，继续阐述这个过去了许久且痛苦的故事。
可能是王家基因里带了那么点好东西，不管是王念娣还是王茂财，脑子都挺好使。
两人成绩都不错，给王德树这个好面子的男人挣了许多脸面，所以王德树就没在他们学业方面节约什么，两个孩子都送去了学校。
可王德树心中只有一个孩子，就是王茂财。他所有的偏爱，都给了王茂财，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个女儿。
他也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受到儿子的欺负。
……
那天，王念娣穿了一条新裙子，是她求了王德树一整年，王德树才不情不愿的给她买的。
红色的裙子，很漂亮。
她虽然在山里长大，但是皮肤继承了那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不容易晒黑，比村里大多数人都要白。
她穿上那条红色裙子，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艳丽，又青春。
很漂亮。
……
红裙子被撕烂了。
……
王念娣读过书，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在她受害后，她立刻选择了向自己的父亲求助。
王德树知道了她的遭遇后虽然震惊，可那个加害者王茂财，是他儿子。
他唯一的儿子。
“念娣啊。”王德树搓着手，看了眼另外一边站着若无其事的王茂财，“这事儿你就忘了吧，你哥也不是故意的。女孩子不要那么小气吧啦的，也不要和别人到处说这个事情嘞，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年仅十二岁的王念娣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自己的父亲说出了这样的话，她身上全是痕迹，怎么擦也擦不掉的痕迹。
“爸！我要报警！”她学过知识的，受到了不好的迫害，就一定要报警！
谁知她刚说完这句话，王德树就脸色骤变，猛的扇了她一巴掌，把她推倒在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凶恶狠毒，“报警！你还敢报警?王念娣老子告诉你，你要是敢报警，老子今晚就拿皮带抽死你！”
父亲的拒绝以及谴责，并没有打倒年幼的少女，她擦掉嘴角被王茂财打出来的血渍，咬着牙，想也不想的就冲出了家门。
没人拦她，王茂财和王德树就这么在门口冷冷的看着她。他们知道，这只是无谓的挣扎。
果不其然，王念娣跑到了村长家，书记家还有其他平常待她极好的乡亲家，说出自己的遭遇，请求他们帮帮自己。
可乡亲们面面相觑，最终只是劝道:“念娣啊，你爸把你们俩兄妹带大也不容易，你就体谅体谅你爸，别再给他找事了。”
“念娣啊，你们兄妹俩玩玩闹闹的事情，就不要捅出去了吧。”
“你哥也不是故意的，你个女孩子怎么老是把这种事情挂在嘴边。”
“哎哟你一点都不知羞的是不是，你哥以后才是王家人，等你嫁出去了，谁还会知道这种事嘞。”
“你哥年纪小不懂事，念娣啊，你听话，快回去吧。这么晚了跑出来，当心你爸他们担心。”
“这种事情是女孩子家吃亏，你这么说出来，可真不要脸……”
她走访了村子里的每一家，从刚入夜跑到了深夜，脚下的布鞋都被磨破了皮，也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帮助她的。
每个人都在让她原谅，接受，没有人想过她身上到底遭受了怎样的苦楚，没人在乎她。
没人爱她。
“是我错了……”她恍惚的爬上了山，看着天上的月亮，目光呆滞又空洞，“没人能帮我，是我痴心妄想……是我的错……”
她恨自己是个姑娘，恨自己没有能力为自己追求公平正义，她恨为什么她会被生出来！她恨为什么自己是王家人！
她恨王家的那对父子，为自己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而感到悲哀！她恨这些不作为的乡亲，恨他们再一次把自己推回地狱！
脚下的碎石往着崖底掉落，落下去都听不见响声。崖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渊，一点光亮都没有，从这儿跳下去，必死无疑。
可就在她已经张开双手，闭上眼即将一跃而下，结束自己这恶心的一生时。
林爷爷救下了她。
“我没告诉林叔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还是告诉我，我没有错。”月光下，如今的王念娣苦笑着勾了勾唇角。
“我没有错，错的是王家的人，错的是不作为，甚至任由事情发生的人。”
“我是无辜的。”
“所以，我活下来了。”
活远比死更难。
第二天，她就像是忘了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一样，依旧努力读书生活，再看见那些乡亲们时也会像往常一样和他们打招呼。
但是她很明白，这些乡亲们看见她时，内心无非想的都是什么——
“我就知道她不会轻易送死吧。”
“你看她那骚浪样儿，说不准是她哥动的手，还是她主动的呢。”
“小题大做，一个女的能翻出什么大风大浪。”
“你看有人管她吗？谁会在乎她的生生死死，昨晚还要死要活的跪着求老子，今天就笑嘻嘻的上学了，真是不要脸。”
“呸！被亲哥哥欺负了，真没脸。”
“我要是她我早就去死了，还活着干吗呀？”
他们没说出这些话，可那浑浊世俗的眼神却透露着他们心中无一不是这样的想法。
就连她的父亲也是如此。
但王念娣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努力的向上成长，想要逃出这个山区。
她在找一个机会，一个毁掉整个村子的机会。
王茂财把她当成一条狗一样对待，王德树那个窝囊废依然当做看不见一样。
每次王念娣看到他招呼着自己吃饭，宛如一个慈父的模样，她都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多会装啊。
他难道没有发觉王茂财的心思吗？
他早就察觉了。
可就算这样，他也仍然任由事情发生，甚至推波助澜。
就这样，她忍辱负重到了十八岁。
高考结束，王念娣和王茂财都考上了大学，不在同一个地方，她总算远离了那个魔鬼。
和他们一起离开村子的，还有那些没考上大学的同龄人，他们觉得村子发展的太落后了，看着他们出来，纷纷跟在身后。
也就是这个时候王念娣意识到，她不能让这些人离开，得让他们留在村子里。
每一个人，都是恶魔，他们都不值得活下去，也不值得找到幸福。
很快，她的机会就来了。
在她努力提升自己的同时，王茂财那个人渣居然结识了一个富家小姐。富家小姐有钱有美貌，把王茂财迷的不得了。
甚至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寒酸，还把名字改了。
这件事把王德树气得不轻，他接受儿子入赘娶有钱的小姐，但却不接受儿子做出改名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
他就给王念娣打去了电话，让她去找她哥，好好劝劝。他舍不得多说王茂财一句，就让王念娣当了出头鸟。
那个时候，王念娣已经投入了工作。
也刚好，王念娣正想去看看这富家小姐，到底是怎么个眼瞎。
……
王念娣的到来，让王茂财大惊失色，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趁着杨家人出门，家里只有他时，厉声对王念娣吼道:“你来干什么！来给我丢人的吗！”
王念娣戴着副黑框眼镜，遮住自己大半的面容，她摇摇头，喏喏道:“爸让我劝你，别改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他满脸不耐烦，“他已经给我打过电话说了很多次了！不用一直说！我走上好日子，我们整个王家都有好日子过！你赶快走！”
王念娣自然不愿意那么快就离开，她被推了也不动，“那你不改名了吗？”
“你这个人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口传来了动静。他脸色一变，低声威胁道:“我警告你，在你嫂子面前别乱说话！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转头，他又变了个脸，走到门前给杨婷婷他们递拖鞋，“回来了老婆……”
这是王念娣和杨婷婷的第一次见面。
相似的女人之间是有魔力的，杨婷婷脚上还是那双闪耀的高跟鞋，淡淡的看着客厅里站着的小土妞。
她望着王茂财的眼神里幽深而又黑暗，是满满的恨意。
从那一刻，杨婷婷就明白，这个女人不一般。
王念娣在杨家歇了一个夜，第二日再回自己的单位去。
当天夜里，她敲响了杨婷婷房间的房门。在对方拉开门看见她的第一眼，王念娣就说道。
“你要保护好你的女儿。”
女儿。
杨婷婷的死肋。
整个杨家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