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女孩笑得肆无忌惮，天真烂漫的年纪，甜甜可爱的脸蛋，连空气都微微的甜。
“小秋，注意安全，走路要慢、要谨慎点。”身后一句慢悠悠的嘱咐，拉长炎炎夏日的时光。
女孩笑着回答，小辫子一甩一甩，“爷爷呀，你快点吧。课上我画了幅画呢，要赶紧回家给爷爷看啦。”
“哦，哦，哦……原来是因为这个昂，那爷爷努力走快些呢。”老人满满慈爱，被女孩硬拽着快走了一段路。
因腿脚不便的感到了疼，却依旧不改慈祥的笑容，两手拎着满满当当的蔬菜，还要关心女孩手里的一提不轻不重纸巾。
“小秋，重不重呀？要不还是给爷爷拎吧。”他们总是把美好的爱留给我们，而把苦痛咽入自己的体内。
“不要了，我能拎动。”小女孩答。
“爷爷，其实，我应该帮您负担更多的东西。”宋见秋默念道。
“我不该拉拽您，为了自己的一点点虚荣，忽略了您因为走得太快而酸麻发抖的小腿。”
宋见秋靠着冷冰冰的瓷砖，浑浑噩噩的苏醒状态，一阵一阵的冒汗，一会儿醒，又睡着一会儿，回忆断断续续。
像缺少氧气的鱼，沉重地张着小口一丝一缕的汲取，眼球不安，姣好的脸一片阴霾。
“大哥哥！快来啊，快猜猜我们在哪？”小女孩依旧快乐地笑着。
声声呼喊清脆、肆意，与记忆里的那个大男孩，遮了块黑布，仔细辨别着声音来自的方向。
“啪嗒”踩断了一枝枯木，没有鸟雀鸣啼的安静，只有一阵阵风的沙沙，年轻女孩和年轻男孩的嬉笑打闹。
小和尚咯咯咯地捂嘴笑，躲在粗壮的大树干后，简直满腔压抑不住的偷乐。
“嘿，我抓住你了。”冷不丁出现的大哥哥，拍了他肩膀。
“哈哈，小十六弟弟，你不行啊，怎么次次被抓！”见游戏结束，女孩跑出来问。
小和尚心里面也有委屈，但他答应过了大哥哥保密，就不会说！
“可能是我真的不太会藏吧。”
“行了行了，那下一个是你来找哦，千万不要像上次一样就自己一个人回去。”女孩从大哥哥手里拿走黑布蒙了小和尚眼睛。
唉，还不是因为大哥哥想留你在寺里过夜。这样明天一大早我们的第一眼就是你呀！傻姐姐。
“哎呀，我肯定不会再忘掉的。开始吧？”
“一、二、三……二十、二十一……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小和尚摘下了黑布，左右张望了望，慢悠悠朝寺庙的方向走回。
小秋姐姐，是大哥哥的主意哦，不要说我啦，他踢开沿路的一粒小碎石子，嚼着狗尾巴草，默默想。
不远处目睹的小女孩，气愤地一跺脚，对一直没出声的大哥哥道：“小十六他！这算是什么事？”
其实啊……我都能明白的。
不过就是待会快夜深了，我可以磨磨爷爷，让我们这一晚就宿在寺内。
这样明早天一亮，就又能跟着程觅和十六像只野猴似的蹿入山里，尽情撒欢。
可是呢？可是啊，现在好像都变了，眼睛内涌出一颗泪。
微微颤抖的浓密睫毛，在这样的一个适合交心的深夜，宋见秋第一次有了些不真切的动摇和疑惑。
只是很快就被否决。
*
“喂，小夏，昨夜宋见秋发起了高烧，今天估计无法继续审问。”电话里的刘边清这样说。
既然这样，方夏放弃了打一辆快车去警局的主意，在路边随便扫了辆橙色共享单车，一蹬一蹬汇入早八人流。
方向却不是警局。
事实上，反正都已经快迟到了嘛，他如此想法。
温暖的阳光洒落一地，漾开一圈圈四散的光晕，但其实冬日里的上午九点太阳，并没有太多实际暖意。
方夏规规矩矩地走完流程，坐上了那个位置，静静等，对面的那个人出现。
窸窸窣窣的动静，铁门“啪嗒”一声被开启了，方夏忙不迭站起身，恭敬唤来人，“张老师。”
“小夏。”他看见张君在没拿起传音话筒前的口型。
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小夏。”
“哎，老师。”
张君似乎比上次见面，多了些白发，面色瞧着憔悴了不少，却依旧慈祥笑着，脉脉温情注视方夏。
室内阳光照不进的温暖，张君给了他。
因着迎风蹬自行车，而冻得冰冷的肢体，一点一点，升起了希望的火热。
一如多年前记忆。
我多幸运啊。孩提时父母恩爱，迷茫却遇到了仁爱的张老师，之后结识了陆诚、项洲、刘边清，还有……还有最美好的她。
方夏念想。
“老师，我想跟您说一件事。”他开了口。
“嗯，小夏说，我听着呢。”张君答。
旁观者清的瞧光了小伙子满面春风，猜及他那点心事。
实际脑海里早就翻来倒去的话，在真要开口时，有了丝莫名害羞。
还真奇怪呢。
“老师，我找到那个人了。那个，我永远会坚定选择的人。”方夏说。
心脏惊奇地快跳起来，面颊冲上一股热度，意识到自己好像脸红了，暗暗吐息，幸好此刻陈萱宁不在。
张君瞧着这小伙子，两边脸颊红透了简直像极个红鸡蛋。到底还是一纯情的小男生啊，她想。
“好，好啊，那什么时候呢，小夏带那个人来见见我？”张君缓缓说道，缓和的语调自成的和蔼。
方夏喜悦地答：“自然，老师，年后吧？年后哪天我和她一起来看您。”
“好呀，真好呀。”张君回。
“哦，老师，她跟您是一样的职业，你们应该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是吗？我更加期待了。”
太阳底下，空旷的大地蔓延开平坦，只有方夏一人在踱步。
一缕沁人心脾的幽香，原来那堵墙后有一树长势正好的腊梅，花瓣在光内晶莹剔透。
蔚蓝蔚蓝的全天空，有风，但不是猎猎的那种，万物都收敛起锋芒，欢迎一场即将团聚的喜乐。
方夏思绪很多，尤其是关于陈萱宁的。
他想起，那一晚放肆的私奔；想起她在他病床前真切担忧的神情；还有很多、很多次两个人对视时的停顿。
他想起她，放弃了与害父母的真凶同归于尽的念头。
她没有对刘法江下手。
也不知道他到底又涌上了什么想法，乐呵呵地笑起来，眼角的褶子皱起。
方夏是真的真的很开心啊。
好比笼罩的逐渐有了暖意的阳光。平平淡淡的生活，房屋里的人，搬出椅子，在门前坐着，懒洋洋地晒太阳。
“现在一切都在变好。”他想起他最后对张君说的话。
……
“对不起。”
软绵的白床上，病弱无力的人，如是说。
*
陆诚握紧手机急匆匆地从外边走入，高声喊：“刘边清，方夏！”
“到！”小刘一激灵应答，随即又略显犹豫，“呃呀，陆队，小夏怕是可能还没来呢。”
“谁在打我小报告？”方夏的声音自另一头传来，不一会儿，现身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小伙。
太阳光在窄窄的过道，被他身躯挡住，腿边漏过一缕一缕，看上去，仿佛是他牵引进的这一些轻快明亮的光。
“得了，没人打你小报告。走，你们两个跟我去趟医院。”陆诚嫌弃。
“我们去医院？”刘边清疑惑问。
“对，刚刚的消息，宋见秋主动要求见我们。”陆诚答复，边收拾好了自己东西。
“赶快，记得带本记录本。”快步往前，抛下了这最后一句。
午间热闹起来的洛城，奶茶店外挤满攒动的人头，玻璃的餐厅内一桌桌侃侃而谈的好友。
方夏隔着车窗看这一切都向后掠走时，真没有设想着，未完的后半段故事会如此——
如此，充满无奈，义愤填膺，四顾心茫然，只能归于一声长叹。
因为这些事情，并没有触及道德的底线（法律）。
……
“唉。”宋见秋歇了歇，抿口温水，浑浑噩噩的状态，正好适合她说出，深埋她心底的真相。
总因清醒的时分，她总不愿再忆起那一次次，绝对无异于一场场酷刑。
“我确实对不起程觅哥哥。”
“可我不后悔。”
她以这样的开场白……
万般闲暇，17岁的宋见秋和17岁的程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程觅万分欣喜，喜形于色地偷偷瞟秀丽的姑娘，周围沙沙作响的竹林树叶。
蜿蜿蜒蜒的上山石板路，还是童年回忆里的老模样，湿答答的泥土，暂时止了降雨的天空。
“程觅哥哥，听说你退学了？”宋见秋出声。
再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退学？”
程觅挠了挠头，以为女孩也是来劝自己慎重的，但之前生呛几个老师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转，还是咽下了。
支支吾吾换另一个说法，“我觉得，反正都要工作，我现在的能力足够找个工作了，就不浪费时间读书。”
“浪费时间？”
宋见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怕浪费钱吧？你想把钱留给你的师弟们读书，对吧？”
果然，我骗不了你。程觅认栽。
坦然一笑，“对，骗不了你，小秋妹妹。”
“那么，找到工作了吗？”
“害，还没呢，找个稳定的工作，不容易的。”
“程觅。”宋见秋轻轻唤了他名字。
深绿颜色中，山间工作的红色挖掘机分外刺眼，宋见秋和程觅走到半山腰的一块平地。
幽静的自然环境，连鸟鸣都轻了许多，丝丝寒冷的气息裹挟两人。
程觅忽然察觉氛围变得隆重，收起了轻松的笑容，肯定的应答：“小秋，我在。”
她藏在帽檐内的平静，“你知道的，阿香山要被开发了。”
“嗯，我知道。”听见女孩提起此事，他有些低落。
“阿香山被开发了，受益人是你的师父吗？”
“不可能。”程觅觉得荒谬。
女孩也觉得自己问的荒谬，扯了扯嘴皮，“那么……你师父，同意开发吗？”
“……我不知道。”程觅顿了顿，如实说。
宋见秋边说边挪了位置，绕到了程觅的身后。此时程觅就站在山坡的边缘。
女孩的问题让男孩陷入寂静的沉默，没有发现女孩的移动。
“程觅哥哥啊。”
“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耳边飘来女孩怯懦懦的乞求。
正想转身回答，却感受到腰间降临一股无法阻挡的推力，腿猝不及防的，踉跄地往坡下跌去。
最关键的，是他失去意识前，听见了女孩的下一句——
“你死，换项目的终止。”
“好……”
闭上眼，平静地跟随坡度的起伏，杂乱的石头嵌进了血肉里，安然的心去赴内心伟大的希望。
我又怎么忍心看着，宁静的阿香山充满商业气息呢？
小秋妹妹，你真的比我更勇敢。
“轰隆”一声，诡异的雷雨浇了下来，淋透整座哀鸣的山，淋透身躯单薄的女孩，颤抖的双手无力垂在两边。
心脏的速度快过大雨滂沱，毫无血色的嘴唇，“程觅哥哥，你千万别怪我。”轻轻说。
密林外，规则的台阶上，奔跑着许多撑各色各样雨伞的游客，宋见秋默默回头沿来时的土路返还，泥泞的土块沾满了女孩的鞋底。
忽然比平时沉寂了不少的山林，喧闹都在另一边。
宋见秋无比清醒，拿着一块山石，缓缓靠近，在草丛悄无声息的人。
“程觅？”
“程觅？”
却万万没想到，本该静默的男孩喉咙底传出了呜呜咽咽的断音。
宋见秋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克服着害怕再靠近一点，更加听明白了程觅喉咙里不清的嘶吼。
握紧山石的手决心使了劲，雨水冷得包裹她的发抖。
“对不起。”对准程觅一砸！
“对不起。”悲烈的低呼，附在耳边像是爱人间的呢喃。
边砸边连连说，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
“对不起。”她扔开沾满鲜血的石头，在冰凉清澈的雨水里，忘记了哭泣。
那时候的她，是害怕，是自保，更是病态的悲观人格彻底爆发。
压抑已久的极端厌世之心。
源源不断的冷雨冲淡些浓重的血腥味，很快就被盖入清新的空气，雨水灌入程觅的伤，彻底死寂的温热。
其实，他只想对宋见秋说一句，“我愿意。”
我愿意，成为拯救阿香山需要牺牲的人；我愿意实现你的所有心愿，你我会拥有，往后很多很多的快乐；我更愿意，许小秋一个幸福的家庭。
……
“别说了！”宋见秋喝止了十六，颤抖的哭腔，仿佛那个悲观的人格又占据。
眼泪忍不住地滑落脸颊，始终倔强的表情，令她稍稍恢复了些烟火气。
十六没理她，“我想不明白。”一字一顿，憋了满腹怒火。
“究竟为什么！”
“让你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
“明明阻止开发项目的办法有很多种，但这是最糟糕的一种！”
“另外，你说错了。”微微平复些，“大哥哥从来都把你放在，自己的未来规划里，所以他退学，也有一半是因为你！！”
窗外的绚烂阳光，一盆吊兰蔫蔫地耷拉全部叶片，无意窗缝吹漏的风。
“求求你了，别说了，真的别说了。”女孩哀恸苦求。
没了倔强，没了咬牙嘴硬，只是一个17岁的少女。放空的瞳孔，溢出的苍白。
“啪嗒。”
连串无数晶莹泪水，渗入回忆。
……
“所以你那日，去求佛祖原谅你的无心之过？”方夏道。
一如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宋见秋拔了盐水针管，掩着面彻底放声恸哭。
几个护士姐姐连忙赶来，安慰着女孩，处理她手背上的出血，赶走这一群警察，“病人还在发烧，你们暂时别来打扰。”
其实，佛祖那日是给了她答复的。
从宋见秋祈愿后，就望见了一闪而过的小和尚，那一抹衣袂的黄色，早已深刻地告诉她：善举以恶行铸就，便算不得善举。
这是爷爷曾对她的话，只可惜……乖乖的孙女成为了爷爷口中不齿的那类人。
还有，还有她骂作“傻子”的方夏。
“真的感恩，如果没有你的好意，我只会走得更错。”
“可是，很不要脸的，我仍然不后悔。”
“毕竟啊，我用最快的方式，护住了我心底最纯粹的安宁。”
商业化后的阿香山一切，势必将不再纯粹，不再美好，它只会同一个个利益结伴，与一块块金钱挂钩、密切相关。而损坏她唯一爱恋的自然安宁，才建造出的幌子景区。
真的还……还能佑人平安、心安吗？
百般可恨的商人。
明明已拥有了万种福利，却贪心不足的，仍要把恶手伸向普通人的一份份安宁。在高处俯瞰。
用一个人的万念俱灰，再套走许许多多人，辛苦的白花花银子。
一场场的骗局，一家家的失去，永无止境的利欲熏心。
宋见秋是勇敢的，但过于悲观的决绝。
她极致。
极致的狠心，极致的行为，承载下两代人固执避世的极致；亦是滚烫赤子对心中自然安宁，极致的守护和向往。
一颗心对神佛求祷时的极致澄净，洁白无瑕得好似一块淳朴的宝玉。
童年中快乐幸福的三个身影，归作一份份心安。
是了，她也只要这一份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