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茉?”陆诚重重拍下记录板。打着瞌睡的女孩惊醒,半眯困倦的神情,看得一旁的刘边清心绪杂陈。
“说说吧,为什么这么做?”
女孩的脸和手已经擦拭干净血迹,瘦弱的体格没有审讯桌的一半宽,身形像极了江小芸。小小的脸带着肉肉的婴儿肥,看起来既纯真又无害,但身前衣服上一大片的暗朱红色赤裸裸地昭显她的罪恶。
历历在目。
“江小芸是我杀的。”低垂着眼眸,拷在审讯桌上的双手手指不停交叉、分开,喑哑的声音。
陆诚不为所动,“为什么这么做?”
周茉张着嘴迟缓地发出几个音节,就要吐出成串的文字却又闭上嘴,陷入沉默里。手指分开、交叉的速度越来越快。
审讯室里一下安静。
“江小芸是我高三的室友,她老实、内向、寡言,如果不是因为成绩她根本不配在德爱高中上学。而且,没有一个朋友关心和爱护她,她只是一个遇事只会躲在人群里观望的小透明……”周茉停下手指合握一块,娓娓陈述,却不像是在回答陆诚的问题。
良久,周茉肯定地说:“杀了她,是我最好的选择。”
像清晨劝服了犹豫的刀尖,坚定果决。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关心爱护她?她的父母不会心痛吗?何况,她也收到一个男生真诚的喜欢了。”
陆诚又想起那个叫田暮的男孩子模样,迟迟没有等到回答的他,会怎么以为呢?
周茉静默了,尘封的内心破开一丝裂痕。第一次,杀人的不安与愧疚越来越多,翻涌成浪。
她不想知道。
更多的是不敢。
一旦知道江小芸美满的人生,就会不敢扎下那把刀。
会不敢做许多事情。
可是……
——不行!不行!不能心软,江小芸随波逐流,这样活着也没意思!
——我在帮她解脱!
——对啊,我是在帮她解脱啊!
周茉双手使劲拉扯着连在桌上的手铐,发癫似的用力挣扎。
好像感受到四面八方江小芸的质问,拷问敲打着灵魂。狰狞地想挥手打散幻象,想逃离凝视的目光似箭一样钉住她的坐立不安,可因为被审讯桌子禁锢,她只被允许一些小幅的动作。
无能狂怒,明显的异常。
陆诚在位置上大喊了周茉几声,完全没有反应。
她走火入魔般,只是执着地强调,“江小芸就是我杀的,我就是凶手。”
“还有李蝶,还有吕临岚,她们也是我杀的!”
语出,震惊四座。
刘边清记录审讯内容的笔霎时顿住,收敛了不忍,凝重地抬起头注视她。
陆诚起初是不信的,问:“李蝶、吕临岚……是谁让你这么说的?你不会是凶手。”
“她们就是我杀的啊!我自首了!一点都不好玩,我来自首了,你们赶紧抓我啊!快啊!”周茉的焦虑症有复发前兆,充耳不闻其他话语,只会一遍遍重复她是凶手、赶紧抓她。
但陆诚还是不信,更加严肃地盯着周茉,意识到严重性。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案件,可周茉的一番话却让所有事情连接在一块,而凶手却是一个高中学生?
“李蝶死在荒山上,吕临岚埋在深坑里,这些都是我做的啊!都是我做的!”已经近乎癫狂的女孩,两只手拼命伸出想作扇巴掌的姿势。
被凑近的陆诚一把抓住。
正好对上周茉凌乱有神的眼睛。
他的的确确地震惊了。部分内容警方目前尚且未对外界公布,这些细节恐怕真只有凶手清楚了。
难道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真是凶手?
那个狡猾的凶手?
此刻,围观这场审讯的警员不约而同地都涌出一个同样的想法。
这一切未免也太戏剧化。
刘边清不知道现在他还可不可以对周茉抱有惋惜,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感性并不适合刑警队的冷漠严谨。
他去看前方半米远的队长陆诚。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
如果周茉是凶手,所以她能说出警方经过一番调查后才掌握的真相。这个假设合理极了,可陆诚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通。
他靠近周茉,自有威严的气势笼罩,继续问她:“还有呢?想证明自己是凶手可不能单单凭这些东西。”
不知是故意回避还是突然发病,周茉毫无征兆地冲他大叫。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传荡,一会又好似头痛欲裂,侧着脑袋,一下一下在金属制品的审讯桌上磕。
陆诚手忙脚乱想安抚她,却无济于事。
女孩面色发红偏紫,眉间拧成绳,狰狞、偏执。
“陆队!周茉她患有广泛性焦虑障碍,现在的样子或是疾病复发了。”刘边清翻找着资料,寻见一条,还是担忧地朝陆诚喊。
“陆队!周茉的主治医生是市医院一院精神科陈萱宁,我们可以找……哎!”
小刘的话还没有说完整,陆诚心乱如麻地大步流星离开审讯室。周茉颤抖着身子,手脚都沁出丝丝缕缕的汗,依稀间模糊地听清了“陈萱宁”几个字。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慌和紧张。
陆诚记住刘边清的话,当下立断冲进梁勇办公室。说明清楚情况,求让陈萱宁协助案件调查的文书。
梁勇知轻重,很快就签好了名字,盖好章。
陆诚兴冲冲拿上它,头也不回地就又跑出办公室。
大厅接待室里一对夫妻撕心裂肺地痛哭,估计应是江小芸的父母。陆诚慢下脚步,又走回自己的工位,带上那个脏兮兮的书包。
他把它递给江小芸的母亲,“这是你们女儿,遗落的书包。”
边说边打开它,掏出那本意义非凡的日记本,特意递给对面面色苍白憔悴的母亲,“这个本子记录了一段真挚单纯的爱恋。麻烦替江小芸回答那个男孩吧,就说……”
“喜欢一定要早点说出口,以后千万别这么迟。”
陆诚觉得如果小芸知道,一定会喜欢他的回复。
女人不明所以地接过书包和本子,伤心大哭过后鼻子还抽抽泣泣的。她翻开那个日记本。
陆诚说完话就匆匆离去。
他只听到,迈开在警局的最后一步,接待室里又传出了悲恸的哭声。
或许是后悔,或是惋惜,一段招人羡慕的佳话终未曾开启。
屋外受惊扰的乌鸦扑闪翅膀飞离停驻的树枝,叫声如悲如泣,是为生命脆弱的赞歌。
都市里纷繁复杂的喧闹,安静的某个街角,拉长的电线杆上一只只麻雀小憩。突然而至的车鸣声打破宁静的氛围,鸟雀此起彼伏如波浪一般挥动的翅膀,画出这片天空白茫茫的远方。
天空上有乌云。
乌云遮住了人的眼睛。
*
静谧幽深的包厢房间,烛火扑烁跃动,两位乍一看相谈甚欢的男女,其实有一双脚趾正尴尬得满地扣城堡。
明明忙得焦头烂额,下班休息之余还要抽出时间应付相亲。赵蕾对着对面的相亲男,无奈地应和着他的侃侃而谈。
一举一动居然是个普信男!
她今年34岁,老母亲操心得要命她的婚事。她不同意去相亲,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撒泼,没法子,只能答应先见面聊聊。
心累。
终于谈得越发上头的普信男发现赵蕾早就吃完面前精致小摆盘里的西餐,有点浮夸地伸出手,自觉很帅气地一挥,“waiter!check out.”
赵蕾表示有被装到。
她其实并不喜欢在这种餐厅吃饭,因为并不管饱。外观看似美丽的食物,也没有特别美味,性价比还不如摊贩上十块一碗的麻辣烫来的实惠,热腾腾香喷喷,很适合饥肠辘辘警局里下班的打工人。
而且她也过了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的年纪。
结账完,相亲对象提议去附近商场逛逛,他的行为举止目前为止还算正经无过错,赵蕾不好直接拒绝,想着就当饭后散步放松,同意了他的邀请。
没想到几分钟后的她会有多想打死现在作出决定的自己。
反正此时赵蕾安心地应许了。
华灯初上,纷繁嘈杂的城市正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暖和的商城内部,年轻人吵吵闹闹跑过赵蕾身旁,许多吃饱喝足后出来逛街的男男女女。
她开始有些厌烦身边喋喋不休的男子。
渐行渐渐绕开男人不断靠拢的身体,赵蕾已经足够忍耐,毫无兴趣地文静听男人吹嘘。
迎面而来两个熟悉的面孔——刘边清和王珂橘。小情侣刚在腻腻歪歪的阶段,女生挽着男孩子的手臂,男生搂住女孩子,旁若无人地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赵蕾很早就看到他俩,陷入爱情的人全身闪着光芒,看起来也格外那么耀眼。
但她顾不上羡慕,心里求求了,千万不要发现她啊!她可是借口说自己今晚身体不舒服才不加班的!而且相亲对象也太拉跨,会丢脸一辈子的。
求求了,真的求求了!
可人生通常都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分明上一秒还在乐呵呵同男友玩笑的王珂橘,下一秒鬼使神差瞟了一眼躲在边缘的赵蕾方向,正色拉拉刘边清的袖子,“你看,那个是不是赵姐呀?”
于是,刘边清也瞧,欢快地冲赵蕾招手,“赵姐!”
相亲男一脸莫名其妙回头看,看看自己又盯着赵蕾,眼神询问是认识的人吗?
躲无可躲,赵蕾吸了一口气,一个漂亮的转身,“哈哈哈哈哈哈,好巧啊!”末了尴尬地扶住额头,硬着头皮上前寒暄。
“赵姐?身体舒服了点吗?”刘边清关心地问。
赵蕾挤出一个笑容,勉强点点头。后边相亲对象来到旁边,警惕地看着他俩。
“赵姐!这位是?”王珂橘眼睛一下闪过八卦的光芒,刘边清也发现了这位目测已有四十的大叔。
没等赵蕾回答,特别热络地伸出手,“你们好,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你们赵姐未来的丈夫。”
丈夫你妹啊!
赵蕾攥紧拳头,咬着牙,差点忍不住脾气。她不爽地一把推开普信男,“别听瞎说,你们面前哪有人啊。好了,赶紧回家吧,小情侣。”男人落空的手依旧举在半空,听了赵蕾的话,不舒服又自信地盯着她。
这种气氛肯定是能跑就快跑啊。
王珂橘调皮地冲赵蕾眨了一下眼睛,抱着男友的手飞速撤离。直男小刘不解地探头,被女朋友一把按回。
“什么意思啊?赵姐?”普信男自信地问。
赵蕾握着拳后退两三步,留出一大片空地,歪头活动活动骨头,对男人善良的微微一笑,突然变脸,大步流星冲向男人飞起一条腿。
男人大惊失色再端不住他油腻的仪表堂堂,落荒而逃。
还问什么意思?
老娘可是忍你很久了,好不好?
赵蕾之艰难相亲记——又增一条光荣败记。
……
走在特别熟悉的医院通道里,几天前尴尬的一幕还鲜活地跳动在脑子中。
没想到又会来此处。
这次总不至于再犯糗,陆诚看着手中委托书暗暗打气。上面医生的名字,似曾相识。
在转过拐角、打开那扇办公室门前,陆诚一直不相信命运会捉弄人,但眼前女子一副和善面容,白大褂整洁且身材小巧,笑得无比灿烂。
但陆诚无心欣赏,社死万分。
回敬,掐着肉才勉强露出的半笑不笑表情,十分扭曲。
之前假冒周茉亲属被识破后,崩溃和心率飙升的感觉立刻又一次涌上头。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陆诚干笑了两声。
因为摸不准陈萱宁还记不记得那回事,所以没有贸然开口。
“哟,这不是周茉的亲戚吗?怎么,你也要看病?”
陆诚推门进来的那刻,陈萱宁也有些恍惚,有一会神色不自然。她不是恍惚来人是谁,只是意料不到陆诚会在这时候出现。
如此平淡安宁。
至少她觉得下次见面两人必须是对立。
“哈哈,陈医生,你居然还记得我。”陆诚的十个脚趾紧紧抓住地板,纯纯没话找话,缓解那股微妙的感觉。
陈萱宁已恢复回平时平易近人的状态,笑容如沐春风般和煦,做了个让陆诚坐下的手势。
陆诚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心里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把那时候就该亮相的身份证明给这位长得倒是挺好看的陈医生瞧喽。
陈萱宁挑了挑眉,精锐的眼神从电脑屏幕后方不动声色地观察,“陆,警官……?”开口又是亲切的模样。
“原来是警察走访调查啊。”
“不好!”她忽然惊呼。
“不会上一次,陆警官也是在调查?那我没有妨碍到您吧?”灵动狡黠的气质,伪装得天衣无缝,至少至今没人质疑。
经验老道的陆诚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对方一晃而过的不屑,留了个心眼。
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点点滴滴,陆诚忽然发觉许多她以为完美掩饰的微表情。其实在像陆诚这样长时间与罪犯打交道的刑警眼中,就是小儿科。
所以陈医生早就识破他?陆诚心想。
可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没有没有,陈医生不用这么客气。”陆诚如是说。
继续说:“是这样,周茉是您的病人,她现今牵扯进一桩案件,但她的状态不太对劲,需要您紧急安抚她的情绪。”
“哦,对!”再张口时,音量陡地提高,与方才陈萱宁一惊一乍的语调异曲同工。
不知不觉,陆诚下意识跟随她的说话方式。
自己还没察觉。
“如果您能让她交代出案件事实,那直接就立功了。”
陆诚把委托文书和一张保密承诺协议放在陈萱宁的办公桌上,推近她面前,“如果您觉得没有问题,可以在上面签字,然后我们立马就走。”
陈萱宁拿起薄薄的A4纸,仔细阅读。常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娃娃脸上的肉稍微突出一块,有些可爱。
陆诚觉得自己一定是又犯职业病了。
怎么可能谁都可疑。
只见陈萱宁通读完全部内容,在签名一栏签好名字妥帖地归还给陆诚,“那么,陆警官 咱们合作愉快。”郑重地起身,向陆诚伸出友好的手。
陆诚回握她,“合作愉快。”
陈萱宁的手又小又细,因为一直敲键盘输入病例,手指冰冰冷冷的,暖气远远不管用。
陆诚温热粗糙的手一接触她细腻冰凉的皮肤,就跟触电了似的赶紧缩回。
她抱歉地笑了笑,并没把这个事放进心里。
只有陆诚知道,在那几秒里,警察的直觉莫名令他联想到,抚摸冷血动物坚硬密麻鳞片的手感,和毒蛇舞着小獠牙一点点刺入血肉的疼痛。
毛骨悚然。
他重拾对陈萱宁的疑惑。
草草整理结束桌面,在手机上与阮梅主任交代清楚情况,就要起身换下白大褂。
见陆诚还呆滞地留在室内,友好道:“陆警官?我要换衣服了。”
“哦,哦!我回避我回避……”回神的陆诚挂不住羞愧,赶紧走出就诊室,礼貌贴心地轻声关上了门。
也失去了怀疑她的心思。
耐心等陆诚出去的陈萱宁并没有立刻动作。
她维持注视窗外风景的姿势,却不是在看风景。
她从兜里掏出一颗草莓味的奶糖,细心地舒展开粉红色嫩嫩的糖衣,发出塑料特殊的摩擦声响。
她含着糖,唇齿间一股浓浓的草莓味道,盯着空地上来来往往穿梭的人,突然笑出声,眼底却无笑意,整个人冷冷的。
越来越好玩了,陈萱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