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身脖无一不疼，几人的死扯活掐虽是用力，一下子却似并不想将楚灵均分身裂骨。楚灵均的身体渐渐陷于僵冷麻木。他一向如此，无论是多么剧烈的疼痛，很快都会适应。不是不再觉得疼痛，而是习惯了承受疼痛。
楚灵均的双眸似合未合，瞥着躺倒在地的衣寒雪，想到自己终是救不了他，却又到底与他共赴黄泉，心中不知是苦是甜。楚灵均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忽觉恍惚之中，眼前又似飘过那个黑色的影子。
楚灵均循着影子消失的方向瞧去，烛火轻晃，哪里有什么黑影？就在楚灵均以为自己神思迷糊，眼花生乱之时，忽见烛火之中，好似有影轻动，拼力凝神张目，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婀娜生姿。楚灵均还没来得及再看，忽见那个女子回身向自己疾飞而来，手中握着的，正是一把青光莹莹的利剑！
当此之时，楚灵均心头一凛，如同回光返照一般，霎时清醒了过来，暗惊道：“灵魂属阴，孱弱者连接近火光都无法自全，从没听说，竟有灵魂可寄身于火焰之中！”女子身影飘逸，如风般袭至楚灵均面前，剑尖上的森寒之光已映上他的胸口。楚灵均忽的心头大颤，这个身影他见过！这正是在前次梦境中，从背后偷袭他的那个黑影。
烛火轻动，楚灵均竟不见她有影子。心头一时恍然：“当时在梦境之中，她也是这般飘忽不定，来去如风。我原以为是她身法轻灵过人，如今想来。。。。。。。她是没有影子！她现身于烛火之间，便是为了掩盖这一节，怕我识破她真身，奋起精神反抗。”转瞬之间，心头诸念杂涌：“魂身若凝，必有魂影。衣寒雪说，这个噬魂之咒乃是以怨念为引，难道。。。。。。难怪她能寄身于火焰之中！她能如此，并非是因为魂气强盛。恰恰相反，是因为她魂气衰弱，故而焰火中的极阳之气反而不与她相抗。”
剑尖已触及胸口。衣寒雪在此屋中布置了满堂的蜡烛，以添增喜气。如今，楚灵均却觉蜡烛的烛火之中，显现出一个个新娘的身影，她们身上的喜服红得胜火，眼中的血泪更是灼烧着愤烈之气。楚灵均心惊道：“其它咒地的怨愤之念都已与此主地相牵连。看来，只待杀了我祭阵，噬魂之咒便可启阵。”
楚灵均原以为衣寒雪死了，可过了些时候，不见衣寒雪的灵魂离体。他既见不到他的灵魂，便相信他只是昏睡过去而已。他此时无力相救，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他们痛痛快快杀了自己。若是挣扎反抗，聚合最后一丝自护的魂气运转灵府，对方也必将越发狠辣，到时候撕裂的怕就不只是自己的身躯，灵魂亦将灰飞烟灭。他便连衣寒雪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更重要的是，他若是弃身全魂，还有机会将衣寒雪好好地救出去。
可此时却是事随势转。原先他虽知噬魂咒的后果，毕竟未至开启之时，心中总还舍不下牵念，此时他若是死了，噬魂咒旋即便开启，石家的众人个个便要灰飞烟灭。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们都是随他而死，因他而亡。
楚灵均回过头，望向衣寒雪，心道：“这真的是最后一眼了。”眸中霎觉湿润，灵府中的灵气却已游转悄凝。正待一击而出，忽觉余光之中，情势又变。
楚灵均忙移回眸光，却见青剑回转，女子竟是退至烛火之中，身躯随即又变得小了。楚灵均感觉自己身前似漂浮着隐隐的血腥气，想来是她身形移动时所引动，见她唇角挂着阴狠得意的笑意，心中一时了然：“我原以为她乃是怨念凝一丝魄息所化，故而不惧烛火。原来，更是因为这烛火亦是那些新娘的赤血所凝。怨气相合，难怪这烛火不侵不扰于她。”
一念未毕，女子的青剑已转向簇簇烛火。剑尖指处，一张张美人花面，荣华耀壁，转眼竟又如刹那烧毁的一朵朵纸花，萎顿成团，瞬而飞屑。楚灵均感觉美人容光大灿时，空气里弥漫出浓郁的血腥气，待到美人面化成飘飞的灰烬时，血腥气又随即转淡。楚灵均心中暗暗思忖道：“她既已召唤来那些新娘的怨念，此刻便要成咒。可她既不杀我，又该如何启动咒阵呢？”心头忽的如同雷电震闪，大是惊愕，“难道这最后一个新娘竟是。。。。。。”
未及想罢，眼前青光疾闪，剑刃似清水莹碧，涌向女子自身。楚灵均不禁大叫道：“不要！”
女子望着他，眸中流下两串泪水，亦是血红。她竟是凝合红烛中的血气，化出了魂身。看来她早已借着冤怨之气，与那些新娘合成一气。如此一来，这噬魂之咒更无缝隙可寻。
楚灵均摇头合目，不愿再看。心中却止不住地热血奔涌。灵府中最后一丝护身之气，已于灵府初凝，推在灵脉之末，只待一击而出。忧急之下，反倒燃起他熊熊斗志，楚灵均咬牙暗道：“纵是必败，也当尽力而败，不死不休！”
灵气随心而转，扑向女子手中的青剑。女子已将那些新娘的怨气全都凝于剑上，只待以此剑灭除自身，冤怨之气合凝，噬魂之咒立启。女子望着楚灵均，眸中神色显见也已知晓楚灵均的心念，她唇角含笑，微微摇头，横剑挥向自己的脖子。
楚灵均额头上青筋欲裂，奈何灵气虽是缠上了女子的掌中剑，却终究是牵拔不动分毫。情急之下，魂气大动。忽觉混乱窜行的魂气之中，有一缕魂气，圆转流动，不疾不徐。楚灵均不禁轻唤道：“衣寒雪。”
刚只唤了这么一声，便觉一股强劲的灵气如同应和他的呼唤一般，冲破这一缕魂气，排山倒海而来。楚灵均还未及反应，不过瞬息，汹涌的灵气便已冲出他的灵脉，汇向他击向青剑的灵气。
轻轻一声脆响，仿佛隔水之音，青剑断而瞬消。女子翻倒在地，望着旋即空空的双掌，不禁大声惨呼，继而捶地泣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纠缠着楚灵均的几人也早化为灰烬，一时散尽。排得较下的几块灵牌之上，又各自多了些残损之处。
楚灵均疾奔向衣寒雪，伸手扶在他脖间，但觉他微凉的肌肤底下，颇有温热之气，心中大是欢喜，倒是引起悲哀惧怕之情，不禁湿了眼眶。刚一用力，忽见衣寒雪睁开眼来，却是定定瞧着楚灵均，不发一言。
楚灵均看他一副仿佛被摄了魂的样子，急道：“你没事吧？”
衣寒雪微微叹息一声，摇头道：“没事。”
楚灵均心头本就存着一疑，虽是不敢相信，终忍不住问道：“你听没听过。。。。。。。不过一缕魂气附于他人的灵魂，他人可借这一缕魂气调引本主的灵气的？”
衣寒雪见他说都快说不明白，微微摇头，道：“我也不知。外溢的魂气若是遭遇生死急难，或许会向原主求救吧。”
楚灵均向衣寒雪脸上寻了一阵，见他神色不动，只像是说着他人之事，微微垂头，颇觉失望地道：“应当不是。许是灵气极为充沛之人，就算是外溢的一缕魂气，也会内蕴强盛的灵气。”
衣寒雪侧转过头，去瞧仍旧跪伏在地，苦泣不休的女子，道：“你纵是身受冤难，也该寻债主报仇。为何要牵累无辜之人？”
女子霍然抬头，泣声立止，泪浪尤滚，满面愤然地道：“我一个柔弱女子，生前无力反抗，就是死后，只剩一缕残魂，若不是借着怨念同仇敌忾，如何能报得了仇？”
衣寒雪叹息道：“你自觉死得凄惨，又怎么忍心让别的女子承受同样的凄惨？为了报你一人之仇，造成这么多人的仇怨，你竟半分悔意也无。”
楚灵均见她眸中的怨火之中，闪过自疚自惭之色，不忍地道：“你是不是也是为石磨玉和石琢玉二兄弟所害？你不会就是石磨玉还未发迹时，娶回府的玉家姑娘？”
玉姑娘一听这话，身躯连连颤抖，嘎声道：“玉姑娘，玉姑娘，我已许久。。。。。。许久没有听见有人这么叫我。。。。。。”
楚灵均越发不忍，柔声道：“玉姑娘，若是你愿意，可否告诉我们你从前经历的事？”
玉姑娘浑身一僵，化成枯石一般，眸中的怨恨之中渐渐露出恐惧之色，半晌方流泪道：“他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农家之子。家中只租借得几亩薄田，潦草度日。可在我心里，只要和他在一起，田间的水露千倍万倍胜于珍珠宝石。我待他真心，他也半点不曾负我。父亲不允，我便悄悄与他私奔了。我数着日子，心心念念盼着成亲那日。”玉姑娘眸色转远，脸上露出欢喜之色，喃喃道，“那一日，是我一生中最欢喜的日子。”忽的咬牙切齿道，“若是没有石家二煞。那本是我一生中最欢喜的日子。自那日之后，我本该受尽夫君的疼爱，我本该与爱郎白头到老，子孙满堂。。。。。。。”玉姑娘已泣不成声。却还是一字一字，哽咽着哀诉道，“他们害死了我的爱郎，逼我成亲不成，就毁我身容，害我性命！他们还以玉家女婿的身份，污蔑我郎君，哄骗我父亲，鸠占鹊巢。。。。。。”
楚灵均和衣寒雪对望一眼，眸中都露出向往和凄凉之意。
楚灵均道：“玉姑娘，你是那日被石家兄弟抢了去，也是那日被石家兄弟所杀吗？”
玉姑娘点了点头，忽的冷笑道：“是我自己选的。他们说，要么选择婚床，要么选择棺材。说是让我选，其实是胁迫于我。哼，他们自己贪生怕死，绝想不到我会选后者。”
衣寒雪道：“为何那些新娘到了你手中，你要他们选的，却是青楼和棺材。你岂非比石家兄弟还要心狠？”
玉姑娘冷笑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也最讨厌那些大道理。你们凭心而论，青楼和婚床，真的有区别吗？若不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就算演遍成亲的仪式，也不过是假模假式。就算受尽亲朋好友，受尽天下人的祝福，也配不得明媒正娶四个字。就像我，若是选了婚床，委身于不喜欢的人，和青楼女子又有什么分别？若是白担了夫妻的名分，无半点真情，还不如堕入青楼，纵使做的是腌臜生意，倒是比这种夫妻的虚饰清白！”
楚灵均道：“那柄青剑就是害你身死之器？”
玉姑娘点头道：“我也不想那样对她们。可唯有同样残忍的死法，才能催动剑器上的怨气，合成噬魂之咒。”
衣寒雪道：“若想合咒，怨念也须一般无二。想来将她们强掳来的是石家兄弟，逼迫她们的是你，而你必是冒用了石家兄弟的名头。她们才会这般怨恨他们。”
玉姑娘道：“是。”
楚灵均眼见衣寒雪手指轻动，只怕他即刻就要销魂，忙扯住衣寒雪的手腕，悄声道：“等等，或许有冤。”见衣寒雪微微垂手，楚灵均放了心，抢上一步，道，“你为何放过黄莺儿？”
玉姑娘喃喃了几遍“黄莺儿”，唇角忽然现出温柔欣慰的笑意，道：“原来她叫黄莺儿。黄莺儿。。。。。。与她真是相配！”望向楚灵均道，“因为她两样都没选。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守于自身，不论堕于青楼，还是择死轻生，或污或毁，都是既不孝敬父母，又不忠于自身。她无法择选。索性听天由命，要我替她做主。”
衣寒雪道：“所以你放了她？还帮她设局假死？可她如此遁逃离家，不也是对父母不孝吗？”
玉姑娘道：“她也知道对不起父母。只是若是要她遵从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听凭安排，随随便便嫁人，她宁愿去死。所以，只能等自己找到心爱之人，再回家认错领罪。父母一时之悲，总好过一生丧女之痛。”
楚灵均此时心神飘荡，暗道：“那她为何放过我呢？”忽觉玉姑娘的眸光转到自己脸上，叹息道，“心怀真情之人，总是我的同类。”
楚灵均豁然抬头，道：“死去的新娘之中，难道无一人如你这般，嫁的是与自己相爱之人，愿为他绝命守贞？”
玉姑娘唇边露出嘲笑之意，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有趣。我原以为为了见都没见过的新郎，愿意守贞而死的，已是愚蠢至极。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来！”玉姑娘向着楚灵均一指，道，“你倒是说说，我们做女子的，夫君纳妾，或是夫君逛青楼，和夫君的性命之间，会如何择选？别说是真心相爱，就算是怕被众人的口水淹死，咱们也得选择后者吧。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的是相爱，到了我们女子，你却是倒戈自伐，要置我们自己于死地呢？”
楚灵均不禁垂头瞧了瞧，明明自己借衣寒雪的魂气出击之后，此地的幻形咒也已自散了。怎么她对着自己，一口一个“我们女子”？
楚灵均不禁望向衣寒雪，见他微微垂头，不知在想什么。
玉姑娘凝望着楚灵均的眼睛，郑重道：“你别叫我看错了你。纵是可舍生忘死救爱人于水火，也不能平白不拿自己当人。若是这般作践你的男子，口中再说爱你，你也绝不可托付终身！”说到这一句，眸波一转，竟是朝着衣寒雪瞧去。
楚灵均愣了愣，脸上不知为何像是被烧烫了。此时没有簇簇丛丛的烛火掩映在前，更有无处躲避之感。不知何时，玉姑娘已背转过身。楚灵均只觉眼前腾起一簇火，定睛看时，玉姑娘的魂身已飘飞为烬。
楚灵均不禁滚珠下泪，泪光朦胧中，忽见地上铺开了几个字，乃是灰烬凝落而成。楚灵均一擦眼泪，屈身弯腰，只见是一行小字：“大仇得报，我已无怨。”
楚灵均惊道：“大仇得报？难道噬魂之咒还是成了？”
两人奔出祠堂，往石家速赶，只见中天一轮明月，正是高高朗挂。
楚灵均忽然站定了，道：“想是击碎那柄青剑时慢了片刻，终究。。。。。。终究是来不及了。”
衣寒雪的脚步也停了，咒阵已成，无可挽回。见楚灵均垂头丧气，衣寒雪道：“总是要去看看的。”
楚灵均点了点头。两人赶到石家时，远远便见院宇漆黑，残损严重，一副大火燃烧后的残败模样。楚灵均见许多人都在看热闹，顺手拉住一个四五十岁的壮汉，道：“怎么火烧了？”
壮汉道：“谁知道呢？天气明明好好的，竟忽然下了一道雷火，落在石家的院子里。”
一个妇人道：“定然是恶事做多了，遭报应了。”
另外一个操着生硬官话的妇人道：“这石家的两位公子不是很有名望的吗？怎说作恶呢？”
之前那个妇人恨声不服道：“一听你这口音，就是外乡来的吧？那些都是做做样子的。表面上施粥买善名，举着弓箭行侠，其实啊，背地做的都是欺男霸女的勾当！我远方姑舅黄家的闺女就遭了大难了！”
楚灵均见围墙上抬起两个阶梯，各冒出一个家仆的头，忙忙收拾清洗着墙顶烧得黑焦之处。楚灵均喜道：“还有幸存之人啊！”
壮汉避着黄家的那位远亲，悄声道：“你这小公子，说的什么话？就是石家人不好，也没有这样咒人的。只有石家两位公子叫雷火吓疯了。哪里就死人了！”
楚灵均和衣寒雪对视一眼，楚灵均“嗯嗯啊啊”应付了壮汉几句，便随着衣寒雪出了人群。
楚灵均道：“你信他们是噬魂咒引动的雷火给吓疯的吗？”
衣寒雪眸波微动，若有所思，道：“你想说什么？”
楚灵均笑道：“你不是也想到了吗？”见衣寒雪仍不开口，似是故意与自己玩笑一般，唇角勾起，憋不住道，“我当时在玉姑娘的棺材之中，摸到了冥蛊蝶的蝶粉。她先前说谎称自己是石家二兄弟的打手，便让诸位新娘只将怨恨寄于石家兄弟，我便有些怀疑。如今看这情形，更是无疑了。”
衣寒雪唇角微动，似是隐着笑意，道：“你一会儿说怀疑，一会儿说无疑，到底要说什么？”
楚灵均拿手指向衣寒雪的方向点了点，笑他故意装作不知，接着道：“玉姑娘杀那些新娘时，用了蝶粉。如今这噬魂之咒下的雷火中也下了惑乱心智的蝶粉。”说着，叹了一口气，道，“雷火若是当真直击院中，石家院宇中所有的人必然都即刻身死魂灭。玉姑娘只是将雷火下在院周，不过是借雷火之势，怨念之气，倍增蝶粉之效，将他们逼疯了。她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唉，她本也是个好姑娘。。。。。。。她宁愿放了我，毁了自身。”
衣寒雪轻轻叹息道：“也许疯了，是比死更残忍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