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天际,雨势非但未减,反而愈发张狂,无休无止地倾泻而下。上洛郡不少低洼地带,早已沦为一片汪洋泽国,浑浊的水浪裹挟着杂物,在街巷间横冲直撞。
世家大族和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纷纷举家搬迁。有的登上家中高耸的阁楼,凭借坚固的建筑暂避洪水;有的拖家带口,迁往城郊地势较高之处。反观城中百姓,大多只能在地势较高、排水流畅的城西抱团取暖。
狭窄的街巷里,到处都是拖儿带女、神色慌张的身影。人们挤在屋檐下,任凭雨水溅湿衣裤,只为寻得一方容身之所,场面混乱不堪。
田庄里,浑浊的积水一望无际,农户们望着被淹没的田地,满心绝望,眼眶泛红。此前,他们一直盼着这场大雨能缓解持续已久的旱灾,给庄稼带来生机,增加几分收成。
谁能想到,暴雨连绵不绝,如今庄稼全都糜烂在田里。起初,为挽回损失,他们试图冒雨抢收,可田埂早已被雨水泡得松软泥泞,人一踩上去便深陷其中,根本站不住脚,稍不留神就会栽进泥沼。这年头,贫苦百姓一旦受伤患病,缺医少药,很可能就意味着生离死别。
看着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农户们瘫坐在地,欲哭无泪,只能无奈接受颗粒无收的残酷现实。
想起此前,他们还嘲笑林家田庄提前秋收,断言粮食会大幅歉收。可如今,听闻林家的粮仓满满当当,自家的收成却化为泡影,巨大的落差让他们悔不当初。
雨彻夜敲打窗棂,林元正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尽管昨夜分析后,他笃定刺史府不敢贸然对世家过分弹压,可窗外肆虐的暴雨,还是让他忧心忡忡。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披上外衣,踱步至窗前。
望着庭院中积水迅速蔓延,他拧紧眉头,心中暗忖:这雨再不停,不仅农田损毁,城外河道怕是也会决堤,到时刺史府就算不施压,林家也将面临巨大危机。
林元正深吸一口气,走出屋门,抬头望去,乌云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庭院角落里,几个奴仆穿着蓑衣清理疏通着排水口,庭院里的积水正缓缓退去。
“家主,今儿怎么起得这般早?观你神色,似有劳顿之态,昨夜莫不是没睡安稳?”秦怡微微欠身行礼,身后两名婢女手捧青瓷漱盂与盛着清水的铜钵,亦步亦趋。
雨滴顺着屋檐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秦怡见林元正目光紧锁庭院积水,接着说道:“昨夜雨势未停,不少落叶堵塞排水渠,园里新栽的几株牡丹也被冲倒了,才导致庭院有些积水,已安排奴仆收拾清理,很快便能恢复。”
秦怡话音刚落,神色略显自责,不自觉低下头去。林元正见状,轻叹一声,轻轻摇头说道:“无妨,此乃天灾,雨势汹汹,任谁都防不胜防,我自不会责备任何人。但宅里院落众多,稍后你派人巡查一番,让人多些留心,别因一时疏忽,酿成事端。”
秦怡忙不迭点头,圆润的指尖在袖口紧张地绞动,转瞬恢复干练。她侧身对身后婢女郑重吩咐:“仔细伺候家主梳洗,取那件玄色云纹常服,搭配上月新制的玉带。”
细密的雨帘中,林元正整理好衣襟,经过洗漱,精神好了些许,可窗外那片朦胧的雨幕,仍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番洗漱完毕,林元正感觉精神恢复了些许,可暴雨带来的隐忧并未消散,他手指轻轻摩挲腰间玉佩,温润的触感也未能抚平内心的忧虑。
“吩咐厨舍照例准备朝食,再唤林福过来,准备去刺史府的事宜,我有事交代他。”
秦怡有些欲言又止,却也不敢耽搁,当即欠身,脆声应道:“诺。”言罢,转身快步离去。
………………
灰暗的天幕下,城东李家府邸陷入一片死寂,被浓稠的阴霾彻底笼罩。
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瑟瑟发抖,檐下雨水连成的水帘,发出单调恼人的水流碰撞声。
李元容天刚破晓便起身,一袭靛蓝襦裙,身姿飒爽。她端坐于阁楼书房案前,柳眉紧蹙,指尖反复拨弄着茶盏盖子。
茶盏中热气早已消散,她的目光却始终定在盖子上,脸色阴沉,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
管事李锦行大气都不敢出,垂手静立一旁。他偷偷抬眼,瞥了瞥李元容,心里直叫苦。天还没大亮,自己就被匆匆唤起,候在这儿。此时,更是不敢惊扰心绪不佳的小娘子。
突然,“哐当”一声,茶盏盖子坠地,瞬间摔得粉碎,碎瓷四处迸溅。李锦行听到声响,浑身一抖,抬眼望去,却只见李元容又猛地抬手一扫,茶盏紧随其后砸落在地,茶水混着碎瓷肆意横流,清脆的碎裂声在书房里再次回荡。
李元容盯着满地狼藉,突然弯下腰,指尖捏起一片碎瓷,抬眸看向李锦行,似笑非笑:“大管事,这套茶盏完好时,雅致精美。如今盖子碎了,器物有缺,看着愈发碍眼。你说,留着这残缺不全的茶盏,又有何用?倒不如彻底砸碎,眼不见为净,省得看着心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锦行听到这话,顿时明白了过来,瞳孔瞬间收缩,脸上血色全无,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地,膝盖撞击硬木地板的闷响在书房内回荡。
他额头死死贴着地面,浑身抖如筛糠,双手伏地,脑袋如捣蒜般一下又一下磕在硬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声泪俱下地求饶:“小娘子恕罪啊!小娘子饶命啊!昨日之事并非小的有意隐瞒,实在是……娘子,小的今后再也不敢了,求您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李元容原本如拉紧弓弦般紧绷的双肩,微微松弛了些许,紧锁的眉间,褶皱也渐渐抚平了不少。她踱步至雕花窗棂前,目光透过斑驳的窗纸,凝视着朦胧的雨幕,悠悠地叹了口气:“大管事,自我懂事起,你就一直为李家操劳。这么多年的忠心,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她顿了顿,转过身来,面带寒霜,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但直到现在,你还想着替我父亲隐瞒掩饰,这份苦心,却是用错了地方。你们与那刺史府究竟在想什么?这次的谋划,简直荒谬透顶,糊涂至极!”